2023年6月1日 星期四

阿飛/雜憶|馮慶強

兩年幾前,我媽腦退化初期,記憶力還可以。講開以前住粉嶺,做小販、耕菜園嘅日子,唔少日常事,佢都仲記得。但到呢大半年,記憶力明顯衰退咗,應該記得嘅嘢,佢話我聽已經冇乜印象。我唔係懷舊,而係想整理過去,瞭解下自己。爸爸過身之後,除咗阿媽,細個住鄉村嘅生活,成長嘅環境等,就冇咩人可以講,可以問。原來,記憶真係好重要。例如當年政府收地,要鏟平條村,起住宅、馬路。因為咁,幾十年嘅街坊,焗住各散東西。後來個別撞到,講開先發現,係喎,嗰陣冇人有相機(就算有,都係影人,唔會有意識影景),所以住過咁耐嘅地方,一張留底嘅照片都冇。我試過用紙嘗試畫個結構出嚟,但好多位置,比如屋後有幾多芒果樹、溢叔個豬場有幾大、聯誼會嘅面積等,真係冇辦法記得。係嘅,記憶好多時靠唔住。

記唔記得?我成日咁問阿媽,希望佢個腦郁多啲。識咗好耐嘅朋友要移民,約食飯傾開舊事,我都咁問。記唔記得某個人、某件事。問記唔記得?怕比人忘記?諗起《阿飛正傳》。部戲1990年上映。以今日資訊更新嘅速度講,算老電影了。一向商業操作為主嘅本地市場,當年集合咁多粒星,搞出一套冷門文藝片,嚇親唔少人。

最近,王家衛戲做咗修復,推出影碟套裝。我翻睇咗《阿飛》。開場。三張字幕卡一過,旭仔(張國榮)嘅背影就伴隨腳步聲出現。佢擔住煙,行到去小食部,打開側邊汽水櫃,抽起樽裝可樂,轉身,靠近收銀處。同時間,背拍嘅蘇麗珍(張曼玉)大頭入鏡。旭問:「可樂幾錢?」蘇答:「兩毫子,按樽加斗零。」然後,插入大鐘(踏正三點)鏡頭。緊接,旭問:「妳叫咩名?」無前文底下,角色話嚟就嚟,兼且一出現,事件(行動)已經進行緊。咁爽快嘅切入方式,好少見。再者,所編寫嘅對話,思維上有一種跳躍,令角色更加生動、活潑。例如,旭講比蘇聽,佢知佢叫咩名。蘇問:「邊個話比你知㗎?」旭冇答,反而喺蘇耳仔邊講:「妳今晚發夢會見到我。」即,之間對答,雖有來有往,但唔係問A答A,而係問A,對方講咗去D。阿飛好清楚,點樣先可以令對方記得自己。

我從未睇過一部情感咁濃烈,咁重視記憶嘅香港電影。以為短暫,以為只一分鐘、半個鐘,最多幾個鐘頭嘅感情瓜葛,有咩事,傷極有個譜。點知到真係分開,痛楚會咁大、咁深。梁鳳英(劉嘉玲)質問蘇麗珍係咪收埋旭仔,蘇激動講:「我唔想知佢原來唔係對我特別衰,亦都唔係對妳特別好!佢對個個女人都係一樣㗎詐!」當梁拍門見到旭養母(潘廸華),詢問旭去向,並懇求傳達佢嘅思念,養母答:「我都唔知道會唔會見到佢。我聽日都去第二度啦。」每個人都要趕住離開,每個人都好似知道,我哋只能夠喺另一個地方,回憶由一分鐘開始交往嘅過去。所以,要記得嘅嘢永遠都會記得。一生只可落地一次嘅雀仔,並非對個個女人都一樣。連角色名都未有時間講嘅張學友,寧可放棄一切,都要成全喜歡嘅人遠走他方。佢自己呢?佢唯有留喺度,唔走,靠自己講過嘅承諾幫自己搵理由等待。《阿飛》有大量特寫鏡頭。邂逅、纏綿、難堪、憤怒、失意、釋懷同內疚等,全部情緒,都由景深非常之淺嘅臉部特寫記錄。就好似怕表情隨時會失焦。每個角色,都用盡力抵抗遺忘,唔想記憶(感情)變得模糊。

雖然《阿飛》極其量只係一部對過去作出想像嘅電影,而唔係一部寫實片,但裡面嘅人情世故,寫得好真實細膩。有段戲,講蘇麗珍已經同旭仔分手,但忘記唔到,夜晚時不時喺對方屋企附近徘徊。都唔好講已經有另一個女人,就算蘇主動要求復合,旭亦會拒絕。蘇每晚瞓唔到,心唔死,掛住,又再到附近兜。佢嬲自己唔爭氣,怕咁落去,會睇唔起自己。蘇好羨慕同樣喺澳門嚟香港嘅表姐。羨慕佢畢業無耐就係洋行搵到工,羨慕佢男朋友本事,兼就快結婚。呢個時候,剛認識蘇嘅警察劉德華就提醒佢:「唔係人人都咁好彩。做人,千祈唔好比較⋯⋯我以前唔覺自己窮,直至我讀書,其他同學,每年都有新校服,而我著嚟著去都係嗰套。喺嗰時候⋯⋯我覺得自己窮。」有冇理想係另一回事,父母對自己總有期望,而朋輩之間,亦因為各有際遇,走上唔同嘅路。的確,做人千祈唔好比較。之但係,做人又好難唔比較。蘇麗珍見到人哋好景,自然會問:點解自己咁差?行夜更嘅警察,為咗照顧媽媽,先至當差,放棄行船。蘇問:「你晚晚一個人行嚟行去悶唔悶?」「都唔係好悶遮。」答就咁答。事實上,比起周圍去,晚晚行同一條路,點會唔悶。

寫窮,寫為生活,冇得揀。想起黃影霞。《輪流傳》鄭裕玲演嘅角色。《輪》係質素非常高嘅電視劇,甘國亮監製,1980年作品。編導有杜琪峰、霍耀良等。王家衛亦有份,做助理編導。故事由五十年代尾講起,圍繞五個女人嘅成長同改變。可惜,當年收視競爭大,反應稍有波動,就被電視台停播。做人千祈唔好比較。黃影霞就算點唔想,都好難唔同人比。佢屋企窮,中學未畢業,就退學做戲院帶位,幫手搵錢養家。正因為家庭環境關係,一齊長大,背景不一嘅同學,逐漸唔啱傾,佢自覺要行另一條路。黃自尊心強,唔鐘意人哋同情佢、可憐佢。黃逼自己硬淨,想靠自己改變命運。靠自己,聽落似可以做主,而其實身不由己多。包括前途、愛情,黃根本無乜得揀。

搵食艱難。自小,聽阿媽講最多呢四個字。兩星期前,約咗好耐冇見嘅大表姐食晏。佢細我媽十年。大表姐翻開相簿,指住我剛剛排好次序嘅舊照片,問我媽,仲記唔記得呢件衫?記唔記得企中間位係邊個?記唔記得二表哥個孫叫咩名?我媽好想記起,但確實模糊,大表姐就逐一形容,嘗試勾起印象。七十年代,媽已經做小販,喺街邊擺檔,賣汽水、小食之類,亦試過賣粥、腸粉、文具、頭飾、豬二繩等,乜都賣。佢無讀過書,所識寫嘅字,都係做小學老師嘅大表姐教,然後自己練寫。「你阿媽以前為咗搵食,幾難、幾辛苦嘅嘢都肯做。窮,無辦法啦。」大表姐放低相簿:「佢好叻㗎,識寫咁多字。嗰陣教一兩次點寫,佢就記得。」我望出窗口,雖然有陽光,但就突然落起雨,仲越落越大。大表姐叫出嚟:「有熱頭都咁大雨!?」

「時勢唔好呀,要堅強啲。」我媽睇緊碟,任白。
佢大聲咁講。

 《回響》2021 

2022年8月28日 星期日

某種自在|馮慶強

 2018年,程少偉約稿,寫了這篇文章,刊登於《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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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作家川本三郎,寫過一本書叫《遇見老東京:94個昭和風情街巷散步》,內容是曾經存在過,如今已經消失的東京景物。我很喜歡這本書,向不少人推薦過。

川本對舊事物的書寫,並非單純是一種懷舊,或者認定舊即是好,反而,他要講的是,東京本身是個持續變化的城市,雖然消逝的風景令人懷念,但變化才是它的本質、本性。因此,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珍視「城市的過去」,令「這些失去的」被好好記述,留在歷史的軌跡裡面。例如其中一篇〈戀文橫丁〉,提及改篇自丹羽文雄小說,田中娟代首次執導的電影《戀文》(1953)。這部戲在片廠搭建的景,是過去一個很有趣的地標。所謂「戀文」,即情書,「橫丁」解小巷。「戀文橫丁」是指開設在小巷,為客人代寫情書的專門店。這是日本二戰後的特殊行業。話說,美軍駐日期間,不少女性與他們交往,當士兵們返美,這些被遺留的情人,唯有到「戀文橫丁」找人撰寫英文信,嘗試聯絡。雖然,表面上講是情書,但其實信的內容,多是金錢的瓜葛。川本最後寫,澀谷的109大樓旁邊,有「戀文橫丁所在地」標誌,但因為沒有任何說明,他相信附近聚集的年輕人,就算見到,也不明所以。

另有一篇〈柴又〉亦寫得非常好。「柴又」,即山田洋次著名系列片《男人之苦》取景的地方,也是主角寅次郎的鄉下。柴又在東京都東邊的葛飾區,屬於近郊地方,當地商店街的建築,保留了老江戶特色之餘,位於流經東京都和千葉縣的江戶川畔,風景非常漂亮。川本的文章,短短一篇已經可以看到,他對歷史的想像特別敏感。比如從寅次郎的電影講起,引到夏目漱石的《彼岸過迄》,寫過柴又河魚料理店「川甚」,再連結到女作家林芙美子的短篇〈晚菊〉裡面,角色對「川甚」的共同回憶,然後再次回到《男人之苦》,重提寅次郎妹妹櫻花舉行婚宴的地方,就是至今仍繼續營業的「川甚」。他將過去與現在、想像與真實揉合,令柴又的個性,在文學與電影之間穿梭,活靈活現地呈現出來。

川本喜歡散步,除了住處左近,也經常坐車,往較為偏僻,例如某小鎮的某一條街逛一逛。或許,與當過記者的習性有關,所以他很懂得觀察,對事物的想像亦豐富,每到一個地方,對當地人的生活,例如食物甚至天氣,都有興趣去瞭解。有時候,預算不能即日來回,他便會挑個旅館休息,第二天才離開。川本喜歡坐車,在車上看書,尤其是火車。他會選較遠的火車線,延長路途的時間,慢慢讀。我想起,有一個時期到數碼港上班,要先在大埔坐火車到旺角轉巴士,經隧道兜上薄扶林山,再轉落貝沙灣進入數碼港,途程接近兩個小時。這早晚一來一回,我真的看了很多書,除卻散文和短篇小說,也看約翰.厄文(John Irving)超過七百頁的大部頭長篇。他的書很墜手,搞得背包非常重,很不方便。但他寫的故事,有令人著迷的人性矛盾,每看到緊湊處,往往忘記了下車,多走一個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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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見老東京》引用不少電影情節、場景,來形容某個時間點,重構失落的地區記憶。這方面,新加坡的亞洲電影資料館(Asian Film Archive),最近修復了三部1957年的粵語片,推出藍光碟套裝,亦很有意思。這三齣戲,分別是《血染相思谷》、《唐山阿嫂》和《椰林月》。影片是以南洋——即泛指新加坡、馬來西亞等地——作背景拍攝。它們都是「光藝公司」出品,合稱「南洋三部曲」。其實兩個多月前,《血染相思谷》因為粵語片研究會的活動,放映過電視錄影的版本。原著是連環圖小說,集異地戀、四角戀,加上降頭報復的內容,故事十分之奇情。戲裡面的湖光山色,是已經超過六十年前的景緻,作為一份記錄,有保存的價值,風土人情方面,是有點賣弄異國情調,但程度,算點到即止的。藍光碟的修復畫質,令粵語片世界,完全煥然一新。舉例,觀看《椰林月》,為愛情爭奪、犧牲的嘉玲與南紅,我就從未見過她們的笑容和憂傷,可以這麼細膩而清晰。《椰林月》是秦劍導演,故事講,矢志教育工作的青年人,在事業與愛情之間難以取捨,最後爆發激烈的衝突,導致了悲劇的發生。秦劍電影,教育是很重要的題材,甚至應該講,關注失學問題,是他的核心理念,但無論如何,我認為只要角色開始發展愛情,他就會拍得越來越好。有一幕,講男女主角見面,由客氣的舉止,到開始懂得互相欣賞,以至約定從新加坡到馬來亞玩,之間關係的微妙變化,描寫得既準確又簡潔。當年資訊不發達,為了滿足觀眾的好奇心,遊覽的戲份不短。他們到過蘇丹皇宮、馬六甲古城、長堤、馬來西亞古教堂、精武體育會、白洞黑洞、檳城極樂寺、眼鏡水塘、蛇廟、愛情島、怡保大鐘樓、三寶洞、東華洞等,景點相當之多。表面上,逐一介紹遊覽地點,好像與劇情不太有關,但所謂異地戀,陌生地方的景緻,確實增添了浪漫邂逅的氛圍,所以,男女主角迅速結婚,莽顧志向上的落差,即徹底「沈醉在盲目的愛情裡面」,我認為是很有說服力的。

講到粵語片,有一部叫《紫薇園的秋天》(1958),主景是在粉嶺安樂村的大宅李園拍攝的。根據《粉嶺舊時月色》作者張麗翔所寫,李園佔地八萬平方尺,估計建於1920年左右,是安樂村最華麗、最具氣派的院子。我在粉嶺長大,小學校很近安樂村婆婆的家,因此下課後,有時候會到安樂村逛。對於李園的外觀,包括中西合璧的建築風格,枝葉茂盛到伸出圍牆的果樹,還有門口石牆的雕飾與鐵門,多少是有點印象的。或許它的外貌,有典雅一面,亦有破落痕跡,所以《紫薇園的秋天》故事,以李園的歷史感,隱喻封建的思想正在驅逐生氣,壓制新一代。有幾部電影,都曾經在李園拍攝,左几導演的《慈母心》(1960)、任彭年導演的《女飛俠黃鶯巧破鑽石黨》(1960)、與及蔣偉光導演的《狂人塔》(1963)。八〇年代初,李園被拆卸,粉嶺的景觀,也隨著新界區的發展,不斷作出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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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工作,今年四月份,飛了一次東京。休息的日子,醒起,很久沒去過下北沢,決定去逛半天。下北沢車站兩側,有地盤在施工,因此改了路,搞得我有點認不到方向。四周圍行,買了一些書及唱片,累了,便走進了一間放爵士樂的小咖啡店坐。始終不是旅遊,也無需頻撲,所以心情很自在,便取出筆記簿做筆記,東想西想,消磨了兩個小時。第二天,約了同行的朋友到柴又,看商店街,到寺廟和山田洋次記念館參觀,然後在回程之前,兜到江戶川邊走一走。當日風雖然大,但陽光很好,有不少人在放狗,或做競步的練習。我走到斜坡坐下,看小學生棒球隊練球。他們分散在球場不同的點,投球、擊球、奔跑,沙塵四起。打完一局之後,小朋友一起集合到教練面前,聽訓示和講解,然後拉一拉棒球帽的帽沿,便再次返回崗位,進行新一局的比賽。距離約定回程的時間,還有半小時左右空隙,我索性躺在草地,嘗試淘空腦袋,甚麼也不想,任由時間流逝。遠處,染了一片金黃。太陽下山了。

2018年12月13日 星期四

文學與電影之間-市川崑


Booska開張頭幾天,前輩舒明來訪,還送了書,其中,就有幾本《聯合文學》。翻開1993年8月號(106期),原來這一期的〈電影與文學〉專題,主角是市川崑。專輯的內容,除了舒明的文章,還有五篇譯文,當中,兩篇是市川執筆,另外三篇的作者,分別是三島由紀夫、宇野千代和今村昌平。
我和身邊不少朋友一樣,很迷市川崑的戲,但有關他的譯文卻不多,因此,趁最近有點空檔,便決定抄寫這五篇譯稿,分享出去。先來這一篇。

文學與電影之間-市川崑
厲河譯

電影導演要拍一部作品時,會說甚麼描寫這啦,表達那啦之類的話。但是,這只是為了方便而講講罷了,真正要表達甚麼和描寫甚麼,要在拍完之後,看到影片,才會恍然大悟:啊,原來自己是要描寫這種東西。我認為這種事後醒悟才是極其自然的。
故此,若要問我為甚麼把谷崎潤一郎氏的《鍵》拍成電影,我只可以回答:在影片還沒拍成讓大家看到之前,我自己也不知道。

人們常說,《鍵》不是拍電影的素材,應該不可能拍成電影。以我現在的心境來說,我相信只要苦心研究出表現的手段、方法,掌握到關鍵所在,無論甚麼東西都可以拍成電影。但我並不是因為人們都說這個不能拍成電影,我就偏要去拍,好像故意與人對著幹。其實,在《鍵》還被纏繞於「是藝術還是猥瑣」的爭論時,我還未知道《鍵》。當我偶然看到其單行本時,就立刻想到,這應該可以拍成電影。(雖然說是純為工作看書,但連沈醉於《鍵》那曖昧的氣氛的時間都沒有,連自己都覺得過分,實在對不起原著作者。)

用片假名去寫丈夫的日記,用平假名去寫妻子的日記,然後將之集成一部小說,《鍵》具有這種嶄新的體裁。但是,倘若用電影去追隨這種優美的形式又會怎樣呢?我知道這極有危險淪為粗拙的文摘版。我決心要逃離這種優美的形式。這樣下來,就需要與原著不同的戲劇要素了。在深入追究下構成的,就是《鍵》的劇本了。


首先,我將手法定為陰性,主題定作殺人喜劇。(原作不正是以衰老為要素,以計謀為風格,戲劇化地構成「死」這種事嗎?)研究下來,我發覺陰性這種東西是非常有趣的。在日本電影中,對陰性的處理似乎很少見。例如,在描寫殺人時,大都會舉起槍,要殺啦,要殺啦,然後「轟!」的一槍射過去。但是所謂陰性,在殺人的時候也會說:「你很善良,是個好人,我對你非常有好感。」但說完卻照殺可也。歐洲電影之類有很多這種東西,但日本電影卻不知是否因為民族的特性,或太過老實了,往往會按全部所說的,照著所說的去做。說句「我回去啦」,就真的回去了。很少當說完「我回去啦」,還坐在那兒,賴著不走。不過在這種情況下,有種難以言喻的複雜的陰影。

陰性這種東西是不發作的,只會積壓在心中,當積壓到被逼作出決斷時,就會爆炸性地發作了,而且還是陰性地發作。就是說,凝聚於殺意之中。因此,手法就與主題相結合了。

但是,在編劇本時,若是陰性的話,是沒有浮於表面上的戲劇。在劇本上,光會說「今日天氣真好」,「今日下雨哩」之類的話。所以,雖然我不想具體地表現戲劇上的咬合,又希望戲劇的機軸仍然運轉,但一個不小心就寫出一向慣用的戲劇性的台詞。故此,最初寫了各式各樣的非常具戲劇性的劇情,跟著由裡到外地重寫一次,花了兩重手續去寫。我以戲劇性的相剋為草圖,然後將這個草圖以不相剋的形式置換重寫,重複了這程序很多次。

在《鍵》中,幾乎沒有任何社會背景的設定。這裡似乎就是谷崎氏的《鍵》的秘密所在。但是,在拍成電影時,就算最低限度也好,社會背景的設定也是必要的吧。

下面談談關於衰老這個要素。有關肉體一天天地衰老下去的恐怖,自古至今都是不變的。也可以這樣看:當知道肉體已經衰老了,真正的人的戲劇就產生了。就是說,自古以來的人都有一種願望,想永遠保持生命。可是,就算敢與有限的生命對抗,那是不可能的,而對有限之物反抗的人的歷史,往往是悲劇又是喜劇。我於是貪心地想,能夠將這點婉曲地當作電影的副題拍出來,大概能拍出很有趣的東西。

又,在劇本的卷頭,有句台詞叫做「在不毛之地的不毛故事」。我想出此台詞的原因,是由於主人翁在極度討厭自己肉體的衰老後想出一個計謀,將其他三個主要人物——妻、女、女兒的未婚夫——逐一捲入這計謀中,結果成為人的肉體的俘虜,那兒就只剩下一個寸草不生的,像一片沙漠那樣荒涼的生命了。

我認為電影已完全走進一個新時代,像以往那樣,光以劇情有趣地和可笑地搞,已不能把「現代」這東西完全描繪出來。所以,我估計電影是會越來越觀念化了。原因是,直接地以膠卷把握某種東西,然後將之投到銀幕上去的做法,已逐漸成為現在的一種新的電影方向,而這種作法是非常觀念化的。

自電影獲得聲音以來,就像幼兒嘗到說話的喜悅後忘我地滔滔不休那樣,電影開始時為了台詞、說明和情節而疲於奔命,後來慢慢又逼近我們的生活,逐漸形成極為家常便飯般的作風時,又再次被迫走向觀念化,這現象是很有趣的。


最近成為話題的路易‧馬盧的《情人們》(一九五八)之類,我認為也是以觀念化的東西為基盤而拍成的,不是這樣的話,相信拍不出這種影片。這部影片被看作是非常感覺性的、浪漫的作品。看的人當然有自由將影片表現的東西視作浪漫,但我看在路易‧馬盧腦中組織而成的,是人的陰性的部分,如脆弱、或衝動性的東西、及愛的偶然之類,這是非常觀念化的電影。就是說,越觀念化的東西,就會越具感覺性的。並不是追求故事之類,而是在自己腦海中突然浮現的影像。例如一對男女偶然相遇,為了解釋這種偶然的不自然,通常就必需組織與這對男女相聯繫的劇情,但我說的卻是必須全部捨棄這些東西。

與此對照的是馬賽爾‧卡爾內的《弄虛作假的人》(一九五八)。由於卡爾內沿襲以往以組織故事為本的方法,他被「青少年」這問題擺弄得暈頭轉向,最後影片就只能以通俗劇式的空虛的東西告終。所以,不管他在導演工作上統一得如何出色,也不能在故事上捕捉到現代的逼真性。例如。有一場是講女主角在欺騙自己的愛之後,高速開著汽車撞死。但是,在現代不會那麼誇張地死吧。應該是更簡單地,輕輕在甚麼地方一跌下去就死掉了。搞得越大件事,寫實性就會越淡。實際生活或許沒有這回事,但在這個時代,作為電影就必須用這種手法表現了。這樣說來,可能有人會認為更難叫人明白,其實觀念化的東西來得更直截了當,由於不用兜圈子,應該是更易明白的。

關於《鍵》,最難搞的問題存在文字與畫面之間,那就是世間所謂「谷崎情調」。因為,我現在在想的表現方法,與這「谷崎情調」可能是完全異質的東西。倘若這真是異質的話,怎樣將之調和也就成為勝負的一個因素了。我估計所謂唯美主義式的東西是會在畫面上出現的,但那必須只是畫面上的事情。故此,表面上看,會有非常官能性的描寫,但我並非為了給人看這些官能性的描寫而拍這部片。

我不知該不該叫它做官能描寫,《情人們》的床上戲處理得非常精湛。這顯示出,只要拍攝者具自信在道德上不會出軌分毫,就甚麼也夠膽拍得出。倘若拍攝者目的在於通過一個特殊的描寫去令觀眾眼前一亮,這就是為官能而觀能了。就是說,那只會變成煽情的畫面,刺激人的情慾,以低俗的結果告終。

路易‧馬盧也不是為了那個場面才拍,他是處在不拍就表現不到的危危乎的處境上,老老實實地拍出自然的男女之愛罷了。那並不是單單的官能描寫。可是,電檢竟然將這段片子剪去二分五十一秒,實在毫不合理。

電影可說是非常知覺的東西,故也可說能給人非常強烈的印象。但是,文學,即文字這種東西,在字裡行間也可以感覺到各式各樣的東西,有時還可感覺到更厲害的甚麼。俗稱色情雜誌之類的刊物,因為是故意為了煽情而寫,在字裡行間就非常強調某種意思,為了叫人想像到那些甚麼而搬弄文字。

谷崎氏的《鍵》,連觀看屁股的孔也清清楚楚寫了出來。這並非貶意的官能性或甚麼的,而是主人翁無論如何也要那樣做罷了。要刪去就刪去,要用避諱字就用避諱字,但自己應該寫就寫出來的態度,只會叫讀者感到人的野性和深度,而不會覺得低俗或骯髒。

關於電影《鍵》,倘若影片整體的推進過程中需要的話,我也會考慮以直接的方式拍。但是,作為人類社會的一個法則,那就不用說,必須尊重「要出外就得穿衣」這種習慣了。
自從說要將《鍵》拍成電影以來,就常常被人將它與《情人們》相比較,叫我很困惑。相信這是由於《鍵》那著名的段落,被聯想到現在頗受談論的《情人們》的床上戲去吧。但是,雖然兩者都是床上戲,本質上卻並不相同,再加上我都還沒有真正開拍,根本是無從比較的。
我很驚奇竟然有這麼多聰明的人,能在腦袋裡感覺出在這世上還未出現的影片。
拙文是把木來是問答形式的座談改寫而成,未能歸納整理,實在失禮。

2018年8月8日 星期三

若松孝二訪談


早前,朋友因工作關係,問我有沒有若松孝二的中文資料。翻閱書架,除了兩本介紹另類電影的綜合性書籍稍為提及過之外,就只有2008年吉林出版的《日本異色電影大師》一書,記載了算得上詳細的若松訪問。這是本簡體字書,已經絕版,裡面收錄了包括深作欣二、工藤榮一、梶芽衣子、岡本喜八、石井輝男等電影人的訪談。原書名為「Outlaw Masters of Japanese Film」,2005年出版,作者是克里斯‧德斯賈汀(Chris Desjardins)。雖然翻譯不太理想(估計誤譯處不少),但作為參考資料,算是豐富的。既然若松的中文資料不多,我便抽了點時間,將一整段對談抄寫出來上載。為方便查閱,我添加了電影的日文原名和拍攝年份,其他如譯名及註解,原文照搬

據記載,若松孝二的訪問,是由作者克里斯‧德斯賈汀設定問題,然後轉交克里斯汀‧史托姆(以下簡稱CS)在東京的一間小酒吧內進行,時為1999年。訪談以稍微有些不同的方式,出現於美國版的《前進前進二度處女》和《天使的恍惚》的DVD花絮內。DVD由American Cinematheque Presents / Vitagraph Virgin / Image Entertainment聯合發行。


CS:據我所知,你在成為導演之前,經歷了很多事情。

若松:我並不是生來就夢想成為一名電影導演。不過我確實不想成為農民。不管你如何辛勞,不管你收穫了多少稻米,政府總會到來將它從你身邊奪走。在我們的柔道俱樂部,有一個比我年長的傢伙一直對我橫挑鼻子竪挑眼。所以,到我畢業的時候,我抓住他,將他拖到校門前,狠揍了這個混蛋一頓。我曾經因為抽煙和偷西瓜受到停學處分,這最終使我被學校開除。我不願意再待在鄉下,決定到東京混。我的第一份工作是打散工,每天240日元報酬,多數時候在建築工地做。每天早上,黑社會會來清點人數,將我們拉到工地。一次我被指派到糖果廠工作,工作是在一個很大的老式木桶裡混和軟糖。一天,一個工人掉進了大桶,死了。公司完全沒做任何賠償和善後!這實在讓我怒火,於是我說:“操他媽的!老子不幹了!”之後,我做過其他不同的工作,例如做酒吧侍者之類的。最後在新宿,我遇到了一位黑幫老大,成了一名黑社會成員。

CS:你是怎麼進入電影圈拍電影的?

若松:這種事在今天看起來顯得很不真實,但在那時,你要想在新宿拍電影,你必需向黑社會請求許可。如果你作為黑幫成員被指派作為電影的劇組人員,他們拍攝電影時,你根本只要站在攝影機旁邊以及留意四周就可以了。我的老大會付我薪水,而他的薪水又由拍電影的人支付。所以,我就這樣遇到我生平的第一個電影人,也使我邁出了第一步。後來,我被逮捕了,警察控訴我”以欺詐手法獲得錢財”,屬於盜竊的一種不良行為。他們讓我坐了六個月的牢。警察經常打我和嘲笑我。於是,我對自己說:“我操,我該怎麼報復這些王八蛋?”“表達你自己的觀點,”我是這樣想的:“過去二十年來你經歷的是多麼無聊乏味的人生。”但這需要表現出一些權威性,需要一些方法來表現這些傢伙。於是,當我走出監獄,我就告訴老大我不做黑社會了。他就“好吧”就讓我走了。之後,我最初想成為小說家。不過,我書都沒讀過多少,我還從來沒寫過超過十頁的東西。這時一個念頭攫住了我:“電影!我要成為一個製作人,賺大錢。”我找到我認識的一位製作人,雙手觸地跪在他門前,說:“請收我做你徒弟!”就這樣,我開始了電影製作的工作,在片場的電影劇組搬搬抬抬。這是我二十歲拍電視的最初工作情形,我的工作總是受到助理導演的吹毛求疵。你知道,換了在以前,我早就大幹一場了。但我還處於試用期。所以,不管他們對我如何挑剔,我都沒有和他們發生口角,因為我想待在電影公司。若換了在早幾年前,我早就痛揍他一頓了。所以,碰到他們挑剔我,我就對自己默念:“我要成為一位助理導演,我要做個比你更好的助理導演。”後來我就成了一名助理導演。

CS:這些情況如何導致你拍出處女作《甜蜜圈套》(甘い罠|1963)?

若松:我的第一分工作主要是助理導演,我負責編排拍片的時間進度表及角色人選。一天,在拍攝前,電視台製作經理找到我,遞給我一個劇本,說:“世界變了。”(笑)這是我的最後一根稻草。我原想要抓住那個位子,打破面前的厚牆,但這太他媽的不可原諒了!我想我應該放棄拍電視和電影的工作,懇求父母帶我回去,我應該做一個農夫。隨後有一天,我接到一個認識的演員三田的電話,他說:“嗨!若松兄,發生甚麼事了?你在做甚麼?”“我在考慮回家,”我說:“我無法維持溫飽。”我們出來一起喝酒,他問我:“做個導演拍些東西如何?”我問:“拍甚麼?”他說:“拍電影啊,老兄!”不過我拍不了。他說:“這些日子以來我一直留意你,你能行的!所以,拍吧!”之後我寫了一個劇本,交給他讀。他喜歡這個劇本,這就是《甜蜜圈套》。我對自己說,如果這部片失敗了,那麼我也就只好放棄拍電影了。於是,我非常認真地拍這部片子,它在電影院上映後,獲得了很大的成功。我猜這就是你所說的幸運。就這樣,我成了一名導演。我沒有上過電影學校學習,也沒有受過任何的電影訓練,也得不到任何幫助。我有一本筆記簿,裡面貼了來自報紙和雜誌的大約一百張各種不同剪輯角度的劇照,包括特寫、長鏡頭、分成兩半的鏡頭,等等。到了拍電影的時候,我會拿出筆記簿給攝影看,指著其中的某張劇照,吩咐他“照這樣子拍”。我拍完一部影片以後,他們找到我拍下一部,就這樣一直拍下去。你拍了一部影片,有人會留意到。第一個欣賞我的影評人是佐藤純次(Junji Sato),他是《映畫評論》的編輯,隨後是寺山修司,他是一位作家。還有長部日出雄,他現在是獲獎的小說家。他們的意見使不同的人聚集在我身邊。這些人非常有力量,且其地位無可替代。那是一個輝煌的年代,作家們對我說:“讓我來為你寫劇本!”製作人對我說:“你看這個拍片方案怎樣?”我只知道誠實地創作。如果我曾上過電影學校,我就不可能誠實地面對這一切,會迷失我自己。

CS:你是何時遇到你後來不時進行編劇合作的電影製作人和激進主義分子足立正生的?

若松:我遇到足立正生可謂適逢其時。他在黎巴嫩逗留了一段時間,現在剛回來日本。我每天和像他這樣的人工作,這也就是我可以拍出有趣的電影的原因。


CS:請說說《牆壁中的秘事》(壁の中の秘事|1965)如何拍成的,這部電影由日活發行,使你首次獲得國際認可。

若松:一位信得過的電影發行商和我聯繫,要我為他拍一部影片。那時我已經拍過一些成功的電影,很受觀眾歡迎。既然他們要我為他們拍電影,於是我們為他們寫了幾個劇本。不過他們全都拒絕了。我就想:“真他媽的操蛋傢伙,我要愚弄一下他們。”於是我寫了一個劇本,裡面有裸露的少女、做愛中的人們諸如此類的內容,他們滿意地收貨。他們給了我最初的一筆錢,我拿了這筆錢出發,還帶了一班人出發,這樣一來我們似乎顯得很闊綽。當然,我也備好了一個與交給他們的劇本不同的拍攝劇本。你一開始拍電影,電影就屬於你自己的。我們拍了真正的《牆壁中的秘事》,然後將拍出的影片交給發行商。他們看過粗剪版本後,勃然大怒。他們對我咆哮:“貨不對辦!這不是照劇本拍的,我們不能在我們的影院裡放這種影片!”我解釋說拍攝時發生很多瘋狂的事情,不得不對劇本做了改變。這就是拍出來的影片,他們對此無可奈何。“你瞧,”我對他們說“我已經按照你們的預算拍出了影片,這怎麼能說是貨不對辦呢。”幸運地,一個名叫多爾曼(Dolman)的德國人正為柏林電影節選片,他恰好看了我的這部影片。他說很想讓它在電影節作競選片目,問我是否可以交給他。我說沒問題,將發行商掉到了一邊。就這樣,影片被送去了柏林。通常,只有日本電影聯合會(即映倫)才能決定哪一部影片可以送到電影節。而他們最初選出的影片已經送到柏林了。而JMPA(日本電影協會)也提交了幾部日本影片,例如《飢餓海峽》和一些軍事題材的影片。但不是所有的這些影片都會被電影節選上。我的這一部成為唯一被選上的一部。

CS:是不是像這樣的經歷促使你成立自己的製作公司?

若松:其實壓力並不是真的來自主流電影公司。多數人看過我的影片後都會問:“這些影片究竟是他媽的甚麼影片?!”很多人常常將我的影片批得一文不值。不過,其中大多數人,在發行後五年左右的時間,對同一部的影片,他們又會大唱贊歌。首先,我的影片都沒獲得很大成功,但人們就是願意來看,他們想看我的影片。多數影評人都沒有腦子。不過很多人支持我的影片,或表現出這種傾向。基本上,我的影片摧毀了所有的傳統電影語法。你怎樣拍攝一部電影並不重要。只要你有思想,電影就能剪接出來。


CS:你引起外國人注意的下一部影片是《胎兒偷獵時》(胎児が密猟する時|1966),請你談談這部電影。

若松:《胎兒偷獵時》的靈感來自我的辦公室公寓。我早上醒來後,會習慣性地打開窗戶。我想呼吸新鮮空氣。我喜歡能帶來幽閉恐懼症感覺的住所,我也喜歡釋放的自由感覺。那時是雨季,雨水從天上掉落到桶裡。就在我觀雨的時候,我在考慮或許可以在我的房間裡拍一部電影。我不會擔心雨,畢竟它很便宜。一連串的影像突然在我的腦海裡進發,我很擅長處理影像。不過我不可能將這些意象寫下來,你知道,因為我不曾上過電影學校,並且如果寫下來的話,我會錯失要點。於是,我給足立正生打電話,說:“我們碰過頭吧。我想到一個好方案了。”下午的時候他過來了,我們喝一些廉價的劣酒,我把想法告訴了他。他說:“好的,好的,好的,不過,若松啊,我可不是一部計算機!”就這樣,我們互相交換意見,他說:“明天晚上我會過來。”然後他走了。第二天他帶來了寫好的劇本,我讀了起來。它令人難以置信地有趣,不過其中的某些部分需要花很多錢才拍得出來,例如將牆壁爆破讓鳥兒在其中飛翔的場景就費錢。我說:“哥們!我可不能破壞自己的公寓。”他會接受這方面的信息。當然,那時候也沒有影印機。他將劇本撕成碎片,扔到垃圾桶!他說:“明天我會再來。”翌日,他來了,帶來新一版的劇本。這個劇本的內容改動得不是太多,但已經足夠好了,於是我們說:“開拍吧。”這樣就拍成了最後的影片。我們將我住所的牆壁全都刷成白色,直至電影拍完才作改變。我召集劇組工作人員和演員。我告訴直至影片拍完,不要踏出公寓一步:“你們將會住在這兒,我會為你們做飯,我會給你們提供食物,直到電影拍完。”我們就像住在一塊的難民。我們唯一外出的時間是在拍雨景時。我們在一周內拍完整部影片。電影拍完時,我們認為這一定又會招來惡評,就說:“去他媽的!”不過我們試映時,在場觀看的每個人都喜歡這部影片。我想說的事情是,做你喜歡的事,帶上你喜歡的人一起做,別管你的觀念和資料來源有多奇怪,一切自然會水到渠成。


CS:你最眾所週知的影片,最讓人震動的影片,也許是《被侵犯的白衣》(犯された白衣|1967)。

若松:說到《被侵犯的白衣》,我曾經讀過一篇報紙上的文章,說的是芝加哥一個男人,進入了一間護士宿舍,他槍殺了其中五或六個護士。據這篇報導,最後只有一個女性幸存者。我就想,接下來這個男孩和這個幸存的女孩將會發生什麼呢。我在想,他為什麼不殺她?也許,她是唯一能理解他的情感的人。或者,也許是其他人都大聲尖叫或者想自保。或許她們以性和她們的身體來自保。影片拍完後,我沈思:“嗨!這是一部地下電影,它不可能在戲院上映。”不過電影通過了映倫(電影倫理道德委員會)的審查。而當它最終上映的時候,谷村先生(他是一位影評人、小說家和教授)看了這部電影。他大為興奮,為它寫了幾篇影評,說它如何了不起,諸如此類的評論,點燃了大眾的觀影熱情。這部影片就這樣為越來越多的人所看到。最有趣的是像由這個故事產生的奇怪念頭會如何緊緊揪住你,但一旦你想把它拍成正常的影片,沒有人會願意投資,他們大概只會告訴你打消拍攝念頭。而你或許就永遠也不可能拍出來。拍攝像《被侵犯的白衣》這樣一部影片,可以稱之為“廉價的自由”。

CS:你有時也為主要的幾家日本電影公司拍片,我相信是從《金瓶梅》(1968)開始,我說得對嗎?

若松:大谷先生,他可算是松竹的創始人和公司的董事會主席,他喜歡我拍的電影。他曾經從其他發行人手裡得到我的電影拷貝,並獨自在松竹的觀映室裡看了它們。他給我電話。於是我到了他的辦公室,我們交談起來。你知道嘛,我的名字並不出現在他們的薪水名冊上,所以我對松竹的狗屁電影清心直說,讓這位老人聽一聽也好。我他媽的正要離開,最後他發話了:“在我們公司拍你喜歡的電影如何?”(笑)

CS:和伊丹十三合作的感受如何?他當時是演員,在本片中扮演了男主角。

若松:作為一個演員,伊丹十三凡事開誠布公。他是一個奇怪的傢伙,這令他很有趣。我之所以選中他也是出於這個原因。他很有興趣扮演片中的軍閥角色。他真的照我所說去做一切事情,喜歡現場,你可以這樣形容他,在他不是一個導演而只是無名的演員時,他就這樣喜愛電影。


CS:你可否談一點你和政治激進份子以及學生激進份子之間的聯繫?在你的許多電影中可以看到他們的形象,最早的一部是《狂走情死考》(1969)。

若松:多數與我有聯繫的人是參加過遊行示威的學生。原因是沒有其他的公司會和他們交流。所以,我會和他們相見,我也感覺和他們有共鳴。我們開始談到拍電影的事:“讓我們拍一部全彩(All-color)的電影吧!”談話當時已經接近12月底。我們說:“讓我們拍一部內容為向北方走的電影,走到北海道,甚至更北的地方。”機緣巧合,大島渚正在拍一部名為《少年》(1969)的電影;他和劇組也去了北海道。這就是《狂走情死考》的緣起。影片講述一個人犯了罪逃到北方。

CS:同一年(1969),你拍了你的極簡主義影片中的一部,即《處女花哨》(処女ゲバゲバ|1969)。

若松:一開始是因為足立正生正在執導一部影片,名為《女學生游擊隊》(女学生ゲリラ|1969)。他是導演而我是監製。我們找外景地,動身去靠近富士山的御殿場(Gotenba)。那時作家大和屋竺(註)也是我公司的一名導演。他現在已死和下葬了,但他的名字將永遠活在我心中。當時我叫他和我們一起走,他妻子站在後面,對他要跟我們一塊大發牢騷。不過我們還是讓他跟我們走,從外景地往回趕的途中,我們停車,下來撒尿,隨即決定:“嗨!為什麼不散散步?”那兒有一塊塊支離破碎的草原,我們沿著它散步,足立和我突然有了創作念頭。我們說:“大和屋,以這作為只有一個景別(One-shot)的影片外景地如何?”我拍了很多部只有一個內景鏡頭的影片,不過我想試試只有一個外景鏡頭的影片。他說:“啊哈,我不知道。”於是,我們讓他待在御殿場的旅館裡寫劇本,而我們趕回東京。三天後他回來了,手上拿著劇本。這是一個令人興奮的劇本!我們去拍足立正生的電影,同時以原班人馬在四公里之外拍另一部電影。不過我們仍得為這部電影命名。我們出去和大島渚喝酒,我問大島:“嗨!你可有好主意?”他說:“叫《處女花哨》如何?”我說:“就用它了!乾杯!”這個名字與我無關,但很久以後,它成為那些了不起的片名之一。好電影如何得到完美的片名,這是很有趣的事。

註:大和屋竺是若松孝二和足立正生的朋友和電影製作上的伙伴,他是若松公司的一個重要成員。大和屋竺還是鈴木清順的合作編劇之一。


CS:另一部不但有一個了不起的片名,同樣也是只有一個外景鏡頭的片子,是《前進前進二度處女》(ゆけゆけ二度目の処女|1969)。

若松:拍《胎兒偷獵時》我把公寓的牆壁漆成白色,結果我被房東叫滾蛋。於是,我不得不搬遷。我的新居的那幢建築物,可以上到樓頂。我經常走上那兒放鬆和運動。一天,我在那兒的時候,突然想到:“嗨!我可以在這兒拍部電影!”我從讀過的足立正生的詩《春天》想像一個場景。我告訴足立正生,想想這首詩、這項樓,這些就可以成為一部電影。我們拍電影的時候,任何事都自己搞定,歌曲和音樂,任何事。大和屋寫歌詞,大和屋身兼各種助理導演於一身,我們全部人唱歌。大和屋那時剛知道如何彈結他。我們想,如果租錄音室來錄音將是一大浪費,於是我們在辦公室錄音。今天回想起這一切,我覺得非常有意思。年輕的女孩們,因為某些原因,喜愛這部電影。這是另一部四天時間就拍成的電影之一。

CS:你的很多電影都具有這種一瀉而出的強烈情感衝擊。這可表現為角色身上的敏感性,或被破壞但還保留了一些,由此透過可怕的惡夢而創造出一種精神升華的氛圍。這些是不是有意為之?還是出於你的下意識?

若松:”我的人物身上的敏感性,透過可怕的惡夢而創造出一種精神升華的氛圍”?(笑)我不知道,我從來沒有這樣想過。如果我不能成為片中的角色之一,我是不會去拍電影的。我內心的情感指引著我。或者,也許是我有意在結尾讓一切變得殘酷——我不知道,我是否通過在電影中做了這些而達到自保的目的。當你是小孩子時,你製造玩具,你在它們身上投入時間,你叫上鄰居的乳臭未乾的一幫毛頭小子,展示玩具,評比誰做得好。有時你會想到一個好主意,然後加以實施:“酷斃了。現在讓我看看你的。”我現在仍然感受到這種孩子氣的需要。人們常常對我說:“若松啊,你可真是個大孩子啊!”如果你失去了孩子氣的本性,你也就失去了真正的情感。你必需要誠實、開放,你才能創造出東西來。當然,我也用另一個不同的名字拍過三或四部影片,以賺點錢花。但那些影片都無聊透了。我拍過幾部像《色情關係》這樣的影片。甚至在長谷部安春放棄拍這種影片之前,這些影片就以票房慘敗收場。這些影片同樣沒勁透了。

CS:為什麼它們很無聊乏味?

若松:無聊是因為拍這些影片的不是真正的我。

CS:請談一談《新宿的瘋狂》( 新宿マッド|1970)這部影片。

若松:《新宿的瘋狂》是一部講述尋找某人的故事。那時在新宿有很多瘋狂的事情發生,現在很多黑幫也還在那兒。有一位父親,想找出殺死他兒子的人。但這部影片講述的是我如何找到自我的故事。父親表現出他是怎樣的一個人,而且不論環境如何,都要抵抗到底。這是我自己最愛的影片之一。《性賊》(性賊 セックスジャック|1970)是我在同年拍出另一部影片。那個時候日本有很多和平的示威遊行。在公園裡有很多大型集會。Emerald Group曾經向足立正生和我提過這些。我們也聽說,警察在城市的另一區原宿集合。於是我們在屋頂架好攝影機,馬上拍了起來。我當時想,如果日本想要變得更好,此其時也。抗議最終是為了日本變得更好。但是抗議者們全部都垮掉了,他們當中沒有任何人肯互助。警察和軍隊完全把他們鎮壓了。所有的抗議者想做的是保存他們自己的小派系,我想:“完了。這是運動年代的終結。”唯一保存下來的教訓是只能孤軍作戰。很可能個體的激進主義才是唯一的希望。人們騎劫飛往朝鮮的飛機、赤軍去中東就是兩個例子。無論如何,在日本國內成立組織、搞運動已經行不通了。我認為,以前這些都曾風光一時。

CS:你提到赤軍在中東的事件。我想問一個類似的問題:赤軍——巴勒斯坦解放組織——1971年的世界革命戰爭宣戰(Declaration Of Global War)的起源是什麼?


若松:《被侵犯的白衣》和《性賊》曾被邀請參加戛納的“導演周”,而大島渚的一部影片《儀式》也獲邀參加了。我們原定一起去戛納,不過我轉念一想:“他媽的我為什麼要去戛納?”於是我們談論到其他地方去。我拍過一部名為《性教育書 愛的Techinc》的影片,賺了一些錢,我提了裝著錢的公事包走在足立正生前頭,問他:“你想去那裡?”他說:“讓我們再去拍攝地下電影。”我說:“我已經膩了拍地下電影,我不想再拍了。”於是他說:“讓我們去巴勒斯坦吧。”我甚至不知道巴勒斯坦在那裡!於是我問他。他告訴我日本赤軍的一些成員在那裡,他們幫助巴勒斯坦人向以色列開戰,要拿回他們的土地。我當時想:“這真是有趣。所有的媒體都聚焦於越南,而新聞界甚至都沒有一個字提到巴勒斯坦。”我知道可以賣一部這個題材的影片給日本電視台,我從中可以賺到很多錢。於是我們去了戛納,之後,我們去了貝魯特,我們與PFLP(巴勒斯坦人民解放陣線)進行了聯繫。我們拍攝了我們在貝魯特與各種人的訪談,這些人包括劫機犯、詩人和小說家以及巴勒斯坦游擊隊員。我們到了野外,拍了一個星期。那裡有一個處於黎巴嫩、叙利亞、約旦以及以色列之間的三角地帶,這個地方據推測應該沒有外國人來過。我們後來向約旦政府撤謊,說我們拍旅行片,於是獲得允許進入那個區域。我們在那兒呆了大約三個星期。我們在那兒碰上最有趣的事情是,我們上了一輛計程車,向前開著開著,計程車司機卻停下來,對我們說:“我不能再往前開了。我家裡還有妻兒要靠我養活。”突然間,游擊隊的出現讓我們嚇了一大跳,他們叫我們下車,讓我們把手舉起來,我們給他們看了貝魯特人給我們的邀請函。於是,他們將我們帶到山上,他們的首領問我們:“如果敵人來了,你們是抓起槍還是抓起攝影機?”我們當時在想,如果我們這樣回答:“是的,我們會抓起槍”,那一定酷斃了!(笑)他們收繳了我們的所有攝影器材,讓我們參加訓練,如是者過了三個星期。我們待在那兒的最後一天,我們開始拍我們想拍的東西。之後他們告訴我們,他們會在晚上送我們下山。我們離開之前,我碰到了一個巴勒斯坦小男孩,他只有一點點高,但他卻是游擊隊戰士。每夜他都要和其他戰士出去。他沈默寡言,不過我們可以用手勢和他交談。他給我看他的裡面有張照片的頸飾,他告訴我:“我們的人民永遠無家可歸,將來某一天,有人會將我的頸飾送到我家。”這讓我很震動:兩天後我就可能回到我在日本的家,而這些人在為他們的家而戰。我突然意識到,我通過拍這個影片來賺錢的舉動可能是錯的。我的責任是向世界傳遞他們的故事和他們的話。那晚他們將我們送下了山,我們到了叙利亞,在大巴士革過夜。第二天我們回到了貝魯特。早上,我看到報紙的頭版全是照片。三天之前和我們在一起的那些人,全都或被抓或被殺。我非常震驚。那是一次著名的戰役,我記不清名字了,但他們都被以色列和約旦發動的聯合攻擊所消滅了。游擊隊一定知道這樣的命運會降臨,因而他們讓我們逃出那座山。感謝他們,我可以活到今天。而我,原來想在那兒拍片賺錢,幾乎差點在那裡喪生。我的意思是說,我很可能也會被抓住。我回到日本後,清楚地知道影片應該講什麼,我也知道該講什麼。在去巴勒斯坦之前,我曾去過幾次美國,但當我去過巴勒斯坦以後,美國就不再給我簽證了。我放棄了去美國多年,不過在1997年我的兩部影片將會在洛杉磯放映(註)。我獲邀訪美,但仍不能獲得簽證。深作欣二去了,為我缺席向觀眾致歉。我聽到他說:“若松孝二並不是一個恐怖分子。”(微笑)

註:《前進前進二度處女》和《天使的恍惚》在洛杉磯的美國實驗電影院放映,由另一位嘉賓導演深作欣二對若松做了熱情洋溢的介紹和評價。


CS:我從所有的相關報導中了解到足立正生回到了中東去支援游擊隊,他在貝魯特被驅逐回國,現被監禁在日本。

若松:有一陣子,我曾想過和足立正生並肩戰鬥。他說他要去戰鬥,我說我也想去。我不能丟下我的朋友。但是他對我說:“你在日本繼續拍電影吧。我要去巴勒斯坦。”而他從1975年起到現在一直待在那兒。1975年之後我去過貝魯特一次。那是天底下我唯一可以獲得簽證去的地方,我應當探望足立正生和其他幸存的游擊隊員。在某種程度上,可以這樣說,一直待在日本,你的心會變黑。到了那兒,我總是感覺整個人煥然一新,似乎我變得更堅強了。這多年來成為我的力量的一股泉源。

CS:我想知道,70年代及整個80年代,你所拍的一些電影中,有多部影片的題材是實錄類型的殺手和性犯罪影片,為什麼會是這樣?



若松:從巴勒斯坦回來以後,很多工作我無法再做。我的公司面臨著警察的、監察的和政治上的諸多壓力。我想拍一部人們會談論的影片,於是我開始拍攝這些實錄類型的影片。畢竟我也需要拍片謀生。不過在80年代後期和90年代,我又開始拍攝主流電影。


CS:你會如何去定義“粉紅”電影或是“羅曼——色情”類型的影片?

若松:如果一部電影被公眾接受,那就不能簡單地視之為“粉紅”電影。它們可以視之為游擊電影。粉紅電影不過是用於擺在觀眾眼前,用以摧毀人們的心理防線!我已經決定不再拍粉紅電影了。1979年的《餌食》是最初的一部。它之所以能拍出,是因為我看了鮑勃‧馬利(Bob Marley)(註)在日本的演唱會;它讓我興奮莫名!他竟然可以唱成這樣,彷彿抱著一把機關槍,唱著“起床!起來!起義!”電影中的角色對應的是我和足立正生。影片的主題:如果有人將新觀念帶到日本,沒有日本人會去聽他們宣講,而且,不管這種觀念如何美妙,他們作為局外人永遠是局外人。十年以後,當年所有的游行示威者全都死在了原宿,眼前這些愚蠢的孩子們對歷史一無所知,只是聽著白痴一樣的音樂,瘋狂亂舞,醉生夢死。我實在不能忍受這種狀況。即使是拍主流電影,我也永遠都會嘗試加入我自己的東西。最好的一個例子大概是《我已做好射擊準備》。主角甘願自陷絕境,並在結尾被殺。隱藏於《我已做好射擊準備》背後的含義是:每一個曾經參與過當年學生運動的人都背叛了自己,加入了建制的行列。“現實主義者們”進入了傳媒,從事廣告和房地產生意,他們已經將革命拋到九霄雲外。但在我這部電影中,原田芳雄扮演的這個角色卻從來沒想過要投降。這種人永遠不會放棄自己的理想。我從來沒想到過要投降。前面所講的那些背叛了自己的激進主義分子們現在坐在一起回首當年黃金時代的行為實在讓我噁心。“聽著,小子!”我想說,“還有一些積極的激進主義分子仍活在這個世界上。”我認為有必要講出這些話。如果每個日本人都加入自民黨,世界會怎麼樣?(笑)因為有世界的革命和日本的革命,世界才是一個較值得活著的世界。少數派的意見是重要的!但是沒有人在乎他們的意見。他們會說:“這些少數派的傢伙太激進了,他們讓人噁心。”不對!如果沒有他們,這個世界上除了獨裁者,什麼也沒有。打個比方,如果日本共產黨出於某種原因掌握了政治權力,那麼我會站在批評他們的一方!原因就是,想有一番成就的人,在這個世界上進行創造的人,必需保持作為旁觀者的角色,必需從與眾不同的角度來看世界,並且說:“繼續前進,別停止!”有些人具有與眾不同的眼光,而當權者總是讓他們變成唯唯諾諾的應聲蟲。你必需以某種方式進行反抗,否則的話這個世界就會充斥著謊言!

註:鮑勃‧馬利,牙買加人,雷鬼音樂的創始人和最卓越的偶像,在把本國的音樂推向全球每個角落的過程中,第一位成為國際巨星的牙買加音樂人。他講述了信仰、虔誠和革命的歌曲中體現出的天賦才華,影響了全球的音樂人。

2016年12月29日 星期四

這時代,還有甚麼可以期待?

原文刊於12月28日《明報》副刊〈世紀・新視界〉
原題:青春的盼望

Martin Scorsese《The big Shave》

很多年前,使用錄影帶的時代,看過一部大概六分鐘的短片叫《The big Shave》。這部戲,場景只一間浴室,角色只一個男人。影片開首,先見幾個浴室的特寫鏡頭(包括白色的磁磚與金屬花灑器等),伴隨三〇年代老歌I Can't Get Started的背景音樂襯托,看似剛睡醒的青年推門進來。他脫去上衣,對著鏡子塗抹剃鬚膏,用剃刀刮鬍。青年細心刮完一次,用水龍頭清洗後再刮。一次又一次,重複又重複地刮。角度不斷改變、切換的特寫鏡頭中看到,青年的臉和頸已經因為反覆刮過而受傷。但他沒有停止,繼續來回刮動。這時候,傷口開始越來越多,血也一直流和擴大,至最後弄至鮮血淋漓,將白色的洗手盆完全染紅為止。據說,導演視這部短片為反戰片,內容是對越戰的影射。不過無論它背後的意義是甚麼,單就視覺表現,背景音樂與行為的對比及諷刺性,所造成的衝擊力相當之大。《The big Shave》是著名導演馬田史高西斯Martin Scorsese的早期作品,攝於1968年。當時馬田26歲,十分年輕。

Roman Polanski《Two Men and a Wardrobe》

電影能夠反映時代的氛圍,六〇年代未的《The big Shave》像一齣恐怖陰森的喜劇,交織著憤怒與沮喪。推前十年,25歲的波蘭導演波蘭斯基Roman Polanski拍攝了《兩個男人與衣櫃》(Two Men and a Wardrobe)。這部片約莫十五分鐘,寫兩個不知名的男人辛苦地抬著個大衣櫃,從海中心走上岸,帶著沒有具體目的的執拗,企圖乘坐電車、進入餐廳、認識女孩子等,但都通通被拒絕。他們遊走於城市的街頭巷尾,期間的遭遇、所見所聞,彷彿就是日常生活底下被掩蓋的社會荒誕,包括階級的權力、暴力等種種殘酷的現實。最後無處容身的男人和衣櫃,重返海洋,消失於遠處。波蘭斯基早期的短片作品,每一部都精彩,不過最喜歡的,還是這一部。兩個角色加上一個衣櫃,竟然可以發展成一個故事。才華究竟是甚麼?從他身上我第一次認識到。

昔日短片經典的特殊魅力,今天似乎並不多見。即使有,也很快湮沒於信息的汪洋。每天網絡所發佈的影片,數量之多,可以用不可思議來形容。質與量,在這個巨大的旋渦中角力,而且討好大眾口味的平庸之作,佔絕大多數。如果沒有人介紹及分享,靠自己搜尋出色之作,就會陷入宿命的點擊苦難。作為觀眾,認同一部短片優秀,一定要有獨特之處,不能平庸。作為創作者,刻意追求一種獨特性,也極可能掉入另一個圈套,適得其反。


回說從頭。事緣大概九月中,香港電台的導演聯絡我,邀請擔任兩集《影動青春》的客席嘉賓。這是港台挑選兩個短片比賽——「鮮浪潮國際短片節2015」、「第十屆香港學界電影節」——二十部得獎及入圍影片,作出播放的新節目。形式是每一集放映兩部影片,然後個別嘉賓與製作人圍繞作品的表現,做對談式的討論。片單裡面,有穿越時空的科幻片、運動片、古裝片、倫理片、鬼片、古惑仔片等等,題材很廣泛。好些影片在短片節,又或者於修讀電影系同學的畢業作品展中看過。另有部分中學生作品,則首次接觸。答允導演邀約之後,抽了些時間將所負責的四部作品,盡量多看一兩遍,然後做點筆記,便走進錄影廠。《影動青春》是個一小時節目,放片加上討論環節,相信兩部分的內容難免需要剪裁,尤其是接近半小時的影片,可能就要減去某些內容來遷就了。究竟成品最終如何?寫這段文字的時候仍未看到,無從推測了。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這些短片,透露了對社會變動的回應、對即將失去的事物感到依戀、有殺人也有譴責不公義、還有純潔的友情與背水一戰的拼勁。

事實上,它們都一同反映了對時代的盼望。而這一點,是動人的。


影動青春第一集《若男》《有錢執》預告

影動青春第二集《安琪兒》《等夕陽的人》預告


影動青春第三集《陳太人頭失竊案》《雙鋰源》預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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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6月12日 星期日

喜劇片二十年 —— 五個訪問/吳回


準備「莫康時的喜劇藝術」(26-6-2016)座談會資料期間,翻閱了《第九屆香港國際電影節》(1985)的專題特刊〈香港喜劇電影的傳統〉,裡面除了有好幾位前輩(羅卡、吳昊、石琪、林離等)的文章之外,還包括吳回、李亨、鄧寄塵、高魯泉、張英才合共五位影人的簡短訪問。其中,吳回導演談及創作的取向、傾向、拍攝條件的規限、還有觀眾的需求和「借鏡」國語片、西片等的因由及相關影響。這些內容對瞭解當時粵語片的製作狀況,或藉此嘗試推論、分辯莫康時的電影風格確有啟發性的幫助。現將原文抄錄,以供同好參考之用。

喜劇片二十年 —— 訪問吳回

問(聶妙方、林娓娓):你是怎樣開始從事電影工作的?

答(吳回):我在廣東戲劇研究所畢業以來,一直是搞話劇,研究所的同學如盧敦、李晨風等則在港參與電影工作。廣州淪陷前我來香港,組織了一個小劇社,大觀電影公司(大觀是當時本港兩大電影公司之一,另外一間是南洋)老闆看過我的表演後,就跟我簽演員合約。未幾,香港淪陷,一批演員導演等,撒退到廣州灣,即今日湛江,組織了明星劇團,後來分成兩批,一批北上內地,我隨另一批到越南去,和平後,我們再回到香港聚頭。

問:甚麼時候可以恢復拍電影?復元時期,拍攝工作的困難大嗎?

答:大抵和平後一年就恢復拍片。最大困難是物資與器材都缺乏。我甚至用過大面盆當作燈罩,又或者以二十多盞舊車燈打光,諸如此類的例子,不勝枚舉。甚至在五〇年前,我們仍然要用戰前留下來的默片攝影機,當然因要同步錄音的關係,是早已改裝過的,但仍要用好幾張棉被裹著機身,以隔開操作時的噪音。不過,另一方面,在這段困難時期,與片場交易卻比較容易,因為五〇年前,拍電影的人很少,片場生意清淡,條件對我們十分寬容,譬如沒有硬性規定一個工作天有多少個小時,要是能一口氣拍三十小時不收工,也只算作一個工作天,不另收費。到五〇年,可以陸續更換新器材時,卻又遇上韓戰和美國禁運,菲林嚴重缺乏,只得湊湊拼拼用些雜牌菲林,所以五〇至五三年的電影,視覺質素低落是無可避免的。在這情形之下,我們絕不能浪費,通常只有一萬二千呎菲林拍一部電影,然後要剪成九千五百呎的上映正本,有時候,拍板、NG鏡頭都可免則免。

問:不能將放映長度稍作縮短嗎?

答:以前的觀眾跟現在的不一樣,如果片長不超過九十分鐘,觀眾要喝倒采的。當時這種經驗,教我們學會了省儉,即使在中聯時期,拍攝要求比較嚴謹,也很少用超過兩萬呎菲林。

問:舊片中常出現「穿崩」鏡頭,例如收音咪的黑影入鏡、對白諗錯等,都沒有給剪掉重拍,也是因為要省儉嗎?

答:其中有兩個原因。第一是成本問題。第二是大牌演員的片期有限,尤其是一些紅伶,大多只簽三四天的約,所以如果是些小瑕疵的話,也只好由它,除非穿錯戲服、搭錯佈景等大問題。其實,最容易出窘子的對白,總是與銀碼有關的,因為現場也不容影察覺。還有這個收音咪影的問題,則永遠存在於我們的同步錄音拍攝之中,攝影師跟錄音師總是死對頭,因為攝影師總嫌收音咪吊得太低,錄音師則嫌吊得太高收音不清楚。

問:通常在什麼時候,才沖出毛片來,發現「穿崩」鏡頭?

答:毛片要等好一段時間才沖出來的,不像現在開工翌日就有毛片;所以我們只能看底片。其實,我們絕不會故意馬虎的,要知道一部電影有七百至八百個鏡頭,而拍攝時間一般只有十八、九個工作天,再多也不會超過三十天,算起來,即是一天要拍四、五十個鏡頭,跟現在一天可以只拍幾個鏡頭的情形不一樣。

問:以前的粵語片通常鏡頭較長,喜劇片也不例外;現在的喜劇片卻每以頻密的割切加快節奏。你們是否因為工作天有限,不想將鏡頭分得太多太碎?

答:不是的。其中有幾個原因。第一是到六十年代中後期,我們用的仍是MITCHELL攝影機,又重又大,要三個人侍候,不容易搞太多鏡頭的變化。第二是觀眾。以前的觀眾要求故事的來龍去脈交待得一清二楚,不習慣跳動得太快的情節和鏡頭。第三,我認為是要看有沒有割切的需要,我覺得須要強調某句對白或某個表情,以幫助推展劇情時,才割切成近鏡或細分鏡頭,否則,我喜歡讓演員較連貫地發揮演技。

問:你是組織「中聯」電影公司的中堅份子,可以談談「伶星分家」的情況嗎?

答:「伶星分家」是一個運動的口號。主要是我們一班以電影工作為正職的人,覺得不可能跟伶人合作拍電影,因為他們視電影為副業,每每只簽三、五天的片約,而且時間上又要求多方遷就,這跟我們的工作方式分歧太大,不過,當時也有一批導演是專門與伶人合作的。「中聯」主要由六位導演,包括李晨風、秦劍、王鏗、李鐵、珠璣和我,加上一批男女演員,集合六萬二千元為資本。幸好由執導的首部電影《家》(一九五三)算是成功,這個運動和拍好電影的決心可以繼續下去。「中聯」拍了四十四部電影就結束,原因頗為複雜。其一是一班股東本身是演員,在選角時難免有意見,而在選擢新人時,也造成一定阻力。於是到了後期,好些導演和演員都到外間拍片。算起來,「中聯」的電影差不多有一半是由我執導的(編者按:連合導在內共十七部)。

問:若說「伶星分家」,紅線女和馬師曾怎會加入「中聯」?

答:他們是較後期才加入成為股東的,因為實在也有好些伶人是認真拍電影,如林家聲、陳好逑就曾參加《寶蓮燈》的演出。

問:有一連軋幾部戲的經驗嗎?

答:沒有,我怕熬得太累的話,會影響工作,我一天不會拍超過兩組戲。但也會連睡覺的時間也沒有,如果要來回清水灣和荃灣華達片場之間的話,倒可以睡一兩個小時。

問:拍「中聯」跟其他公司的電影,在製作條件方面,有沒有分別?

答:我們中聯的股東,一律只收一半酬金,另外一半投資在製作上,所以製作比較認真,但另一方面,到外面拍片,可以有較多的收入,這也許是「中聯」解散的原因之一吧。

問:「中聯」好幾部大製作是集體創作的,實際的分工情形是怎樣的?為什麼這類大製作,多數是由你執導,如為伊秋水身後籌款的《後窗》(一九五五)?華南影聯的《豪門夜宴》(一九五九)你也有份....

答:舉《豪門夜宴》為例,是先由盧敦和其他編劇家提出故事,我們始集合起來提出意見進行修改,所以不算集體創作。到實際拍攝時,幾位導演分別負責不同的部份,我負責吳楚帆大屋的戲場,一共拍了二十多個工作天,其中幾位則只負責幾天的戲。事實上中聯一般所謂集體編劇,也都有專人執筆,只不過初稿完成後會集體討論。如果需要的話甚至加以修改。像《錢》(一九五九)這樣不列出編劇名字的情形,應該是不多見的。
至於任用我的原因,可能是公司認為我的名字在外埠市場有點號召力,賣片花較有把握吧,同時,也許我在公司的人際關係較為平均。

問:當時一般的劇本通常有多完整?

答:不同的編劇有不同的手筆,有些詳細得已分好鏡頭,也有些十分粗略,我見過一些劇本,在某些部份竟然寫著「對白演員自度」。大抵以對白劇本最普遍。程剛跟我合作最多,劇本比較完整。我認為導演對待劇本的態度,應是力求拍出超過它的百份之一百,而不是只求七八成;一個劇本好比建屋的藍圖,加工和修葺的工作是導演的責任。

問:一個劇本通常是怎樣產生的?是編劇主動找劇本賣主,還是電影公司或導演想到故事後,找編劇執筆?

答:前者較多,譬如程剛寫過不少電影故事給我,詳細得跟短篇小說差不多,甚至可以合訂出版單行本。編劇要賣劇本通常會先聯絡導演。

問:你拍過不同類型的電影,較喜歡那一類劇種?

答:我喜歡各方面都嘗試一下,發現有不喜歡的,也不勉強自己。譬如武俠片和歌唱片。但我拍「中聯」第一部歌唱片《寶蓮燈》(一九五六)時,也加進點創新的東西,就是以鑼鼓跟場配合演員動作,連錄音的歌唱聲帶一起收音,製造真正的粵劇效果,而不是一般的戲曲片,只是斷斷續續的加插歌唱聲帶。不過我較擅長的始終是懸疑和喜劇片,所以當時的人說我走希治閣路線,又說我是「喜劇聖手」。

問:你認為現在的喜劇電影跟以往有什麼分別嗎?

答:現在的喜劇電影比以前誇張,包裝也富麗堂皇得多,因為現在可以利用很多特技效果,飛車爆炸都是等閒,笑料方面,主要靠GAGS和PUNCH LINES,換言之,是靠出其不意的設計來製造喜劇感。還有的是現在有一批形象固定的惹笑偶象。總的來說,現在的喜劇較接近鬧劇,跟我拍的不同。粵語片中當然也有鬧劇,例如新馬仔和鄧寄塵都試過扮女人演出。但我認為太誇張、瘋狂的東西,實在很難令觀眾信服,我是搞「寫實主義」的,我喜歡拍真實的人物,特別是小人物,而且也較注重劇情的邏輯性和可信性。譬如在我其中一部電影中,黃曼梨飾演一個迷信的家姑,平日連媳婦將褲子掛高吹也不准,有一天,燈壞掉了,丈夫要妻子騎上肩膊,好將燈泡換過。他這樣一說,觀眾都笑了,因為我事先已埋好伏筆,也就是說,喜劇效果是由劇情帶動,合乎情理。我這樣處理,跟演員也是有關的,我用的演員大都沒有固定的喜劇形象,不能光靠外型扮相惹笑。

問:你的《好寃家》(一九五九)跟國語片《情竇初開》(一九五八)有相似的劇情,而《阿超結婚》(一九五八)跟國語片《誤佳期》(一九五一)也有雷同,《後窗》(一九五五)跟希治閣的《後窗》(一九五四)的關係更明顯,當時的粵語片抄襲國語片或西片的情形是否很普遍?

答:這樣的例子是不少的,不過,多數是由編劇取材。因為當時粵語片、西片和國語片有截然不同的觀眾,所以也不覺得有大問題。由程剛編劇的《後窗》是故意抄襲西片的,因為全港伶星都義務參加,只有這樣才可以讓各人有戲可演。我個人看西片是為了參考他們的技術、鏡頭調動等,劇情是次要。

問:你的電影著實比較同期的片子有較多的影機運動,鏡頭調度也較多變化,但當時的技術條件比外國的差很遠吧?


答:西片有很多值得借鏡的地方,所以在有限的條件下,也會盡量弄點特別的東西,這也許跟我貪玩的性格有關吧。土法泡製的技倆其實十分危險,要靠一點狠勁。譬如當時沒有CRANE,我想出了利用「燈橋板」(即縛掛水銀燈的長鋼板),將攝影師和影機綁在一端,另一端由數人用力按下推上,利用槓桿原理,拍上下移動的鏡頭。此外推軌也有困難,我們沒有軌道,只好用角鐵,既笨重又危險。又如果要拍駕車的場面,西片可以利用FRONT PROJECTION等方法,我們只能靠「粉筒」;粉筒是直徑十來呎的大圓筒,上面繪着景物,汽車不動,而背後將圓筒轉動,就會產生汽車行走的錯覺。

2016年6月7日 星期二

《天之驕女》映後談/筆記(上)

香港電影資料館・【編+導】回顧系列三
—— 允文允笑莫康時 ——

《天之驕女》
1956/黑白/粵語/101分鐘
主演:芳艷芬、張活游、梁醒波、歐陽儉、林妹妹
導演/編劇:莫康時
原著:蔣聲同名天空小說
監製:馮晴/製片:陸邦/出品:均益

根據現有資料得知,莫康時編導作品《天之驕女》(1956),因為要趕及當年6月端午檔期公映,加上芳艷芬於西貢回港之後,要同時間開拍另外兩部電影(《小白菜情困楊乃武》與《出谷黃鶯》),兼且為滿足九龍影迷掛念之情,又要搞「東樂戲院」登台,所以參與電影拍攝,不得不將工作天日數縮短配合。亦即,由於《天之驕女》主角芳艷芬差不多從頭演到尾,而能夠進行拍攝之時間並不充裕,導致製作日程相當緊迫。

以本片宣傳刊物中一篇「導演的話」記載去猜想,從籌備到拍攝,莫康時明顯有一定壓力。首先第一點,《天之驕女》原故事,來自『麗的呼聲』粵語頻道「銀色電台」同名天空小說。而原作者蔣聲,當年講述此故事之總長度,以每日一集三十分鐘計,就至少累積近四十五小時。呢點對改編者嚟講,究竟應該點樣濃縮,令內容放得入兩小時電影篇幅之內,而又能夠明確呈現整個故事脈絡,有一定難度存在(天空小說特色之一,就係人物與事件眾多,劇情以曲折奇情為主,並且會不斷繁衍、交錯,繼而擴大情節數量及規模)。其情況,正如莫康時文中形容,只能盡期所能去做到「縮龍成寸」為止。第二點,蔣聲為廣播界紅人(亦偶有電影演出),而《天之驕女》受歡迎程度十分之高,屬於大熱之作。亦即,其人物、故事,人所共知。因此,究竟邊一個部分需要作出取捨,那怕只一小處調節,都要小心處理。尤其是避免任何重要情節有被粗魯腰斬而導致原作者及觀眾失望。所以改編期間,「無愧於心」成最基本準則。最後,亦係最關鍵一點——演員如何配合緊密工作。如之前所講,一方面要趕拍,另一方面女主角檔期亦有限,因此拍攝過程一定要準確、流暢、順利。莫康時文中強調,影片能夠「迅速完成」,有賴製片人陸邦付出「最大的努力」。呢點相信並非客套話,估計當時情況,唔少困難都由陸邦疏通、解決,影片才能夠完成。

以上都只係憑宣傳刊物幾篇文章推敲,亦無資料顯示,《天之驕女》實際工作日數有幾多。粵語片製作預算、日程一向緊,若加上趕檔、遷就演員期等狀況一齊出現的話,情況危急之程度可能幾恐怖。所以「導演的話」一開首,莫康時就寫:「已經完成了。我當鬆了一口氣,雖不是我最成功的一部,但我自己看來也算滿意的了。」

事實上,《天之驕女》最終成品,從一向對自己銀幕演出於評價方面較為謹慎嘅芳艷芬嚟講,係難得有勇氣寫一篇感言叫「我很愉快」,並於文章末段向影迷表示,呢部係自己「比較滿意的」電影。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