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8月3日 星期五

成瀨筆記(1)



在左几的<黛綠年華>裡面,無知少女韓湘瑩(紫羅蓮飾)寄居好友范黛妮(梅綺飾)的豪宅,在一片夜夜笙歌的引誘底下,十月芥菜湘瑩逐步踏入賣淫集團的圈套。奇女子黛妮另有兩個親妹,一個出走,一個因梅毒感染失明,而黛妮也因流產香消玉殞。高潮戲是老實人龔立群(吳楚帆飾)為拯救被污染的鮮花大鬥偽君子譚尊尼(張瑛飾),最後上流社會的偽善卑鄙當然敵不過忠厚仁愛的無產者。



的確,<國泰公司>這部1957年的電影比起傾向左翼社會批判的<中聯>出品細膩。粵語片時期以反映社會階級矛盾的電影大都難免簡單浮誇,有時候亦容易一廂情願去描寫勞動階層的團結(當然,"純樸單純"是昔日歲月最令人珍惜而又可愛的情操)在<黛綠年華>,除了承接肯定資產階級的毒害外,描寫女主角對愛情的好奇與幻想是算有所着墨的(起碼角度並不單一理解成貪慕虛榮)而黛妮三姊妹的悲劇,除
了有風流就有折墮之外,那難以抽身的悲哀是惹人同情的。所謂金碧輝煌後面的功利與殘忍,又或者對金錢腐蝕人心的批判,盡管<國泰>有技術上的提升(精緻完整是<國泰>質素所在),但意識形態仍然不離道德教誨(例如黛妮間接令好友失身於劉克宣這便真的是罪無可恕了),而女性被剝削再被如慈父一樣的人物原諒(又或者只是慾望投射)這套老路就依樣堅持。



始終歷程有異,成瀨巳喜男的<女人步上樓梯時>就寫出歷經挫折後的振作,而且鼓勵靠自己撐過不幸。多年來都是巨匠成瀨影迷,經典<浮雲>、<亂雲>、<放浪記>幕幕精彩,還有<驟雨>、<娘母>、<兄妹>、<飯>等等,彷彿從未落入失手。傳統片廠造就巨匠年代,而讓我真心拜服的成瀨巳喜男,出色之處就是他低調謹慎的戲劇處理,將人受制於環境下的情寫出更為聚焦立體的世俗性,令人
物呈現複雜微妙的肌理,加上影像刻意的"去風格化"(相比黑澤明、溝口建二甚至小津安二郎),令成瀨作品在通俗劇範疇的成就達至高峰。
 


高峰秀子在《女人步上樓梯時》所飾演的媽媽生,幾經事業、感情、家庭的波折後,最後收拾心情,知道無論如何路還是要走下去,縱然坎坷孤獨。她推開酒吧大門,用笑臉迎人去滿足泡沫經濟下到處尋開心的慾望消費者。這是成瀨巳喜男作品最教人深刻的女性形象之一,就是了解現實悲觀處而又進行固執的反抗。



另兩部同是高峰秀子演出的成瀨名作《浮雲》與《放浪記》,皆盡現導演對人生漫漫長路中意願意志豈如人意的困惑及不可解。《浮雲》寫女主角幸子(高峰秀子飾)於越南戀上有婦之夫富岡(森雅之飾),回國後二人幾許離離合合,森雅之的演出活現一個一無是處的負心人,在戰後貧瘠社會中是個低下的無賴漢。而高峰秀子的痴情依存或許是抵抗對人結論在不可相信的最後堅持,若果遍地衰敗瓦礫証明信仰不過是一場泡影,那浪花浮雲可能才是終點落腳處,可不讓感性徹底支配理性。結末幸子死去,還有富岡來不及的眼淚,將那人卻在燈火欄柵處的悲傷永遠埋葬在異鄉天地間,如同費里尼電影《大路》內粗魯自私的大力士為薄命妻子懊悔飲泣一樣令人心酸。



《浮雲》改編自私小說作家林芙美子作品,《放浪記》則是大作家與生活糾纏掙扎的自傳影像化,高峰秀子飾演的芙美子在東京過
著貧窮日子,一方面當工廠女工一方面靠夜讀寫作將生活種種用文字記錄,她週旋於父權社會下的感情困局中,沒完沒了的互相傷害讓芙美子力竭筋疲,只有文字能將苦澀解放,亦只有文字難掩才華讓她走出自己的路。



成瀨巳喜男用平衡構圖,視點冷靜疏離去說被壓抑制約的情緒,狂放宣洩的意欲往往在鏡頭下會被世俗倫理一一抵消,讓旁觀者產生因諒解而來的婉惜哀愁,精準的演員出入位置與人物對話單鏡頭接單鏡頭,這些都是成瀨通俗劇的標誌。沒有小津安二郎將形式升格的意境,也沒有黑澤明強烈的影機運動及場面調動,可這位當年公認被埋沒的大導演,卻發展出一套藏在影像背後,內化心理活動的描寫方法,而且只此一家別無分店,稱為「內在節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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