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8月28日 星期日

某種自在|馮慶強

 2018年,程少偉約稿,寫了這篇文章,刊登於《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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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作家川本三郎,寫過一本書叫《遇見老東京:94個昭和風情街巷散步》,內容是曾經存在過,如今已經消失的東京景物。我很喜歡這本書,向不少人推薦過。

川本對舊事物的書寫,並非單純是一種懷舊,或者認定舊即是好,反而,他要講的是,東京本身是個持續變化的城市,雖然消逝的風景令人懷念,但變化才是它的本質、本性。因此,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珍視「城市的過去」,令「這些失去的」被好好記述,留在歷史的軌跡裡面。例如其中一篇〈戀文橫丁〉,提及改篇自丹羽文雄小說,田中娟代首次執導的電影《戀文》(1953)。這部戲在片廠搭建的景,是過去一個很有趣的地標。所謂「戀文」,即情書,「橫丁」解小巷。「戀文橫丁」是指開設在小巷,為客人代寫情書的專門店。這是日本二戰後的特殊行業。話說,美軍駐日期間,不少女性與他們交往,當士兵們返美,這些被遺留的情人,唯有到「戀文橫丁」找人撰寫英文信,嘗試聯絡。雖然,表面上講是情書,但其實信的內容,多是金錢的瓜葛。川本最後寫,澀谷的109大樓旁邊,有「戀文橫丁所在地」標誌,但因為沒有任何說明,他相信附近聚集的年輕人,就算見到,也不明所以。

另有一篇〈柴又〉亦寫得非常好。「柴又」,即山田洋次著名系列片《男人之苦》取景的地方,也是主角寅次郎的鄉下。柴又在東京都東邊的葛飾區,屬於近郊地方,當地商店街的建築,保留了老江戶特色之餘,位於流經東京都和千葉縣的江戶川畔,風景非常漂亮。川本的文章,短短一篇已經可以看到,他對歷史的想像特別敏感。比如從寅次郎的電影講起,引到夏目漱石的《彼岸過迄》,寫過柴又河魚料理店「川甚」,再連結到女作家林芙美子的短篇〈晚菊〉裡面,角色對「川甚」的共同回憶,然後再次回到《男人之苦》,重提寅次郎妹妹櫻花舉行婚宴的地方,就是至今仍繼續營業的「川甚」。他將過去與現在、想像與真實揉合,令柴又的個性,在文學與電影之間穿梭,活靈活現地呈現出來。

川本喜歡散步,除了住處左近,也經常坐車,往較為偏僻,例如某小鎮的某一條街逛一逛。或許,與當過記者的習性有關,所以他很懂得觀察,對事物的想像亦豐富,每到一個地方,對當地人的生活,例如食物甚至天氣,都有興趣去瞭解。有時候,預算不能即日來回,他便會挑個旅館休息,第二天才離開。川本喜歡坐車,在車上看書,尤其是火車。他會選較遠的火車線,延長路途的時間,慢慢讀。我想起,有一個時期到數碼港上班,要先在大埔坐火車到旺角轉巴士,經隧道兜上薄扶林山,再轉落貝沙灣進入數碼港,途程接近兩個小時。這早晚一來一回,我真的看了很多書,除卻散文和短篇小說,也看約翰.厄文(John Irving)超過七百頁的大部頭長篇。他的書很墜手,搞得背包非常重,很不方便。但他寫的故事,有令人著迷的人性矛盾,每看到緊湊處,往往忘記了下車,多走一個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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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見老東京》引用不少電影情節、場景,來形容某個時間點,重構失落的地區記憶。這方面,新加坡的亞洲電影資料館(Asian Film Archive),最近修復了三部1957年的粵語片,推出藍光碟套裝,亦很有意思。這三齣戲,分別是《血染相思谷》、《唐山阿嫂》和《椰林月》。影片是以南洋——即泛指新加坡、馬來西亞等地——作背景拍攝。它們都是「光藝公司」出品,合稱「南洋三部曲」。其實兩個多月前,《血染相思谷》因為粵語片研究會的活動,放映過電視錄影的版本。原著是連環圖小說,集異地戀、四角戀,加上降頭報復的內容,故事十分之奇情。戲裡面的湖光山色,是已經超過六十年前的景緻,作為一份記錄,有保存的價值,風土人情方面,是有點賣弄異國情調,但程度,算點到即止的。藍光碟的修復畫質,令粵語片世界,完全煥然一新。舉例,觀看《椰林月》,為愛情爭奪、犧牲的嘉玲與南紅,我就從未見過她們的笑容和憂傷,可以這麼細膩而清晰。《椰林月》是秦劍導演,故事講,矢志教育工作的青年人,在事業與愛情之間難以取捨,最後爆發激烈的衝突,導致了悲劇的發生。秦劍電影,教育是很重要的題材,甚至應該講,關注失學問題,是他的核心理念,但無論如何,我認為只要角色開始發展愛情,他就會拍得越來越好。有一幕,講男女主角見面,由客氣的舉止,到開始懂得互相欣賞,以至約定從新加坡到馬來亞玩,之間關係的微妙變化,描寫得既準確又簡潔。當年資訊不發達,為了滿足觀眾的好奇心,遊覽的戲份不短。他們到過蘇丹皇宮、馬六甲古城、長堤、馬來西亞古教堂、精武體育會、白洞黑洞、檳城極樂寺、眼鏡水塘、蛇廟、愛情島、怡保大鐘樓、三寶洞、東華洞等,景點相當之多。表面上,逐一介紹遊覽地點,好像與劇情不太有關,但所謂異地戀,陌生地方的景緻,確實增添了浪漫邂逅的氛圍,所以,男女主角迅速結婚,莽顧志向上的落差,即徹底「沈醉在盲目的愛情裡面」,我認為是很有說服力的。

講到粵語片,有一部叫《紫薇園的秋天》(1958),主景是在粉嶺安樂村的大宅李園拍攝的。根據《粉嶺舊時月色》作者張麗翔所寫,李園佔地八萬平方尺,估計建於1920年左右,是安樂村最華麗、最具氣派的院子。我在粉嶺長大,小學校很近安樂村婆婆的家,因此下課後,有時候會到安樂村逛。對於李園的外觀,包括中西合璧的建築風格,枝葉茂盛到伸出圍牆的果樹,還有門口石牆的雕飾與鐵門,多少是有點印象的。或許它的外貌,有典雅一面,亦有破落痕跡,所以《紫薇園的秋天》故事,以李園的歷史感,隱喻封建的思想正在驅逐生氣,壓制新一代。有幾部電影,都曾經在李園拍攝,左几導演的《慈母心》(1960)、任彭年導演的《女飛俠黃鶯巧破鑽石黨》(1960)、與及蔣偉光導演的《狂人塔》(1963)。八〇年代初,李園被拆卸,粉嶺的景觀,也隨著新界區的發展,不斷作出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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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工作,今年四月份,飛了一次東京。休息的日子,醒起,很久沒去過下北沢,決定去逛半天。下北沢車站兩側,有地盤在施工,因此改了路,搞得我有點認不到方向。四周圍行,買了一些書及唱片,累了,便走進了一間放爵士樂的小咖啡店坐。始終不是旅遊,也無需頻撲,所以心情很自在,便取出筆記簿做筆記,東想西想,消磨了兩個小時。第二天,約了同行的朋友到柴又,看商店街,到寺廟和山田洋次記念館參觀,然後在回程之前,兜到江戶川邊走一走。當日風雖然大,但陽光很好,有不少人在放狗,或做競步的練習。我走到斜坡坐下,看小學生棒球隊練球。他們分散在球場不同的點,投球、擊球、奔跑,沙塵四起。打完一局之後,小朋友一起集合到教練面前,聽訓示和講解,然後拉一拉棒球帽的帽沿,便再次返回崗位,進行新一局的比賽。距離約定回程的時間,還有半小時左右空隙,我索性躺在草地,嘗試淘空腦袋,甚麼也不想,任由時間流逝。遠處,染了一片金黃。太陽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