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6月1日 星期四

阿飛/雜憶|馮慶強

兩年幾前,我媽腦退化初期,記憶力還可以。講開以前住粉嶺,做小販、耕菜園嘅日子,唔少日常事,佢都仲記得。但到呢大半年,記憶力明顯衰退咗,應該記得嘅嘢,佢話我聽已經冇乜印象。我唔係懷舊,而係想整理過去,瞭解下自己。爸爸過身之後,除咗阿媽,細個住鄉村嘅生活,成長嘅環境等,就冇咩人可以講,可以問。原來,記憶真係好重要。例如當年政府收地,要鏟平條村,起住宅、馬路。因為咁,幾十年嘅街坊,焗住各散東西。後來個別撞到,講開先發現,係喎,嗰陣冇人有相機(就算有,都係影人,唔會有意識影景),所以住過咁耐嘅地方,一張留底嘅照片都冇。我試過用紙嘗試畫個結構出嚟,但好多位置,比如屋後有幾多芒果樹、溢叔個豬場有幾大、聯誼會嘅面積等,真係冇辦法記得。係嘅,記憶好多時靠唔住。

記唔記得?我成日咁問阿媽,希望佢個腦郁多啲。識咗好耐嘅朋友要移民,約食飯傾開舊事,我都咁問。記唔記得某個人、某件事。問記唔記得?怕比人忘記?諗起《阿飛正傳》。部戲1990年上映。以今日資訊更新嘅速度講,算老電影了。一向商業操作為主嘅本地市場,當年集合咁多粒星,搞出一套冷門文藝片,嚇親唔少人。

最近,王家衛戲做咗修復,推出影碟套裝。我翻睇咗《阿飛》。開場。三張字幕卡一過,旭仔(張國榮)嘅背影就伴隨腳步聲出現。佢擔住煙,行到去小食部,打開側邊汽水櫃,抽起樽裝可樂,轉身,靠近收銀處。同時間,背拍嘅蘇麗珍(張曼玉)大頭入鏡。旭問:「可樂幾錢?」蘇答:「兩毫子,按樽加斗零。」然後,插入大鐘(踏正三點)鏡頭。緊接,旭問:「妳叫咩名?」無前文底下,角色話嚟就嚟,兼且一出現,事件(行動)已經進行緊。咁爽快嘅切入方式,好少見。再者,所編寫嘅對話,思維上有一種跳躍,令角色更加生動、活潑。例如,旭講比蘇聽,佢知佢叫咩名。蘇問:「邊個話比你知㗎?」旭冇答,反而喺蘇耳仔邊講:「妳今晚發夢會見到我。」即,之間對答,雖有來有往,但唔係問A答A,而係問A,對方講咗去D。阿飛好清楚,點樣先可以令對方記得自己。

我從未睇過一部情感咁濃烈,咁重視記憶嘅香港電影。以為短暫,以為只一分鐘、半個鐘,最多幾個鐘頭嘅感情瓜葛,有咩事,傷極有個譜。點知到真係分開,痛楚會咁大、咁深。梁鳳英(劉嘉玲)質問蘇麗珍係咪收埋旭仔,蘇激動講:「我唔想知佢原來唔係對我特別衰,亦都唔係對妳特別好!佢對個個女人都係一樣㗎詐!」當梁拍門見到旭養母(潘廸華),詢問旭去向,並懇求傳達佢嘅思念,養母答:「我都唔知道會唔會見到佢。我聽日都去第二度啦。」每個人都要趕住離開,每個人都好似知道,我哋只能夠喺另一個地方,回憶由一分鐘開始交往嘅過去。所以,要記得嘅嘢永遠都會記得。一生只可落地一次嘅雀仔,並非對個個女人都一樣。連角色名都未有時間講嘅張學友,寧可放棄一切,都要成全喜歡嘅人遠走他方。佢自己呢?佢唯有留喺度,唔走,靠自己講過嘅承諾幫自己搵理由等待。《阿飛》有大量特寫鏡頭。邂逅、纏綿、難堪、憤怒、失意、釋懷同內疚等,全部情緒,都由景深非常之淺嘅臉部特寫記錄。就好似怕表情隨時會失焦。每個角色,都用盡力抵抗遺忘,唔想記憶(感情)變得模糊。

雖然《阿飛》極其量只係一部對過去作出想像嘅電影,而唔係一部寫實片,但裡面嘅人情世故,寫得好真實細膩。有段戲,講蘇麗珍已經同旭仔分手,但忘記唔到,夜晚時不時喺對方屋企附近徘徊。都唔好講已經有另一個女人,就算蘇主動要求復合,旭亦會拒絕。蘇每晚瞓唔到,心唔死,掛住,又再到附近兜。佢嬲自己唔爭氣,怕咁落去,會睇唔起自己。蘇好羨慕同樣喺澳門嚟香港嘅表姐。羨慕佢畢業無耐就係洋行搵到工,羨慕佢男朋友本事,兼就快結婚。呢個時候,剛認識蘇嘅警察劉德華就提醒佢:「唔係人人都咁好彩。做人,千祈唔好比較⋯⋯我以前唔覺自己窮,直至我讀書,其他同學,每年都有新校服,而我著嚟著去都係嗰套。喺嗰時候⋯⋯我覺得自己窮。」有冇理想係另一回事,父母對自己總有期望,而朋輩之間,亦因為各有際遇,走上唔同嘅路。的確,做人千祈唔好比較。之但係,做人又好難唔比較。蘇麗珍見到人哋好景,自然會問:點解自己咁差?行夜更嘅警察,為咗照顧媽媽,先至當差,放棄行船。蘇問:「你晚晚一個人行嚟行去悶唔悶?」「都唔係好悶遮。」答就咁答。事實上,比起周圍去,晚晚行同一條路,點會唔悶。

寫窮,寫為生活,冇得揀。想起黃影霞。《輪流傳》鄭裕玲演嘅角色。《輪》係質素非常高嘅電視劇,甘國亮監製,1980年作品。編導有杜琪峰、霍耀良等。王家衛亦有份,做助理編導。故事由五十年代尾講起,圍繞五個女人嘅成長同改變。可惜,當年收視競爭大,反應稍有波動,就被電視台停播。做人千祈唔好比較。黃影霞就算點唔想,都好難唔同人比。佢屋企窮,中學未畢業,就退學做戲院帶位,幫手搵錢養家。正因為家庭環境關係,一齊長大,背景不一嘅同學,逐漸唔啱傾,佢自覺要行另一條路。黃自尊心強,唔鐘意人哋同情佢、可憐佢。黃逼自己硬淨,想靠自己改變命運。靠自己,聽落似可以做主,而其實身不由己多。包括前途、愛情,黃根本無乜得揀。

搵食艱難。自小,聽阿媽講最多呢四個字。兩星期前,約咗好耐冇見嘅大表姐食晏。佢細我媽十年。大表姐翻開相簿,指住我剛剛排好次序嘅舊照片,問我媽,仲記唔記得呢件衫?記唔記得企中間位係邊個?記唔記得二表哥個孫叫咩名?我媽好想記起,但確實模糊,大表姐就逐一形容,嘗試勾起印象。七十年代,媽已經做小販,喺街邊擺檔,賣汽水、小食之類,亦試過賣粥、腸粉、文具、頭飾、豬二繩等,乜都賣。佢無讀過書,所識寫嘅字,都係做小學老師嘅大表姐教,然後自己練寫。「你阿媽以前為咗搵食,幾難、幾辛苦嘅嘢都肯做。窮,無辦法啦。」大表姐放低相簿:「佢好叻㗎,識寫咁多字。嗰陣教一兩次點寫,佢就記得。」我望出窗口,雖然有陽光,但就突然落起雨,仲越落越大。大表姐叫出嚟:「有熱頭都咁大雨!?」

「時勢唔好呀,要堅強啲。」我媽睇緊碟,任白。
佢大聲咁講。

 《回響》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