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6月12日 星期日

喜劇片二十年 —— 五個訪問/吳回


準備「莫康時的喜劇藝術」(26-6-2016)座談會資料期間,翻閱了《第九屆香港國際電影節》(1985)的專題特刊〈香港喜劇電影的傳統〉,裡面除了有好幾位前輩(羅卡、吳昊、石琪、林離等)的文章之外,還包括吳回、李亨、鄧寄塵、高魯泉、張英才合共五位影人的簡短訪問。其中,吳回導演談及創作的取向、傾向、拍攝條件的規限、還有觀眾的需求和「借鏡」國語片、西片等的因由及相關影響。這些內容對瞭解當時粵語片的製作狀況,或藉此嘗試推論、分辯莫康時的電影風格確有啟發性的幫助。現將原文抄錄,以供同好參考之用。

喜劇片二十年 —— 訪問吳回

問(聶妙方、林娓娓):你是怎樣開始從事電影工作的?

答(吳回):我在廣東戲劇研究所畢業以來,一直是搞話劇,研究所的同學如盧敦、李晨風等則在港參與電影工作。廣州淪陷前我來香港,組織了一個小劇社,大觀電影公司(大觀是當時本港兩大電影公司之一,另外一間是南洋)老闆看過我的表演後,就跟我簽演員合約。未幾,香港淪陷,一批演員導演等,撒退到廣州灣,即今日湛江,組織了明星劇團,後來分成兩批,一批北上內地,我隨另一批到越南去,和平後,我們再回到香港聚頭。

問:甚麼時候可以恢復拍電影?復元時期,拍攝工作的困難大嗎?

答:大抵和平後一年就恢復拍片。最大困難是物資與器材都缺乏。我甚至用過大面盆當作燈罩,又或者以二十多盞舊車燈打光,諸如此類的例子,不勝枚舉。甚至在五〇年前,我們仍然要用戰前留下來的默片攝影機,當然因要同步錄音的關係,是早已改裝過的,但仍要用好幾張棉被裹著機身,以隔開操作時的噪音。不過,另一方面,在這段困難時期,與片場交易卻比較容易,因為五〇年前,拍電影的人很少,片場生意清淡,條件對我們十分寬容,譬如沒有硬性規定一個工作天有多少個小時,要是能一口氣拍三十小時不收工,也只算作一個工作天,不另收費。到五〇年,可以陸續更換新器材時,卻又遇上韓戰和美國禁運,菲林嚴重缺乏,只得湊湊拼拼用些雜牌菲林,所以五〇至五三年的電影,視覺質素低落是無可避免的。在這情形之下,我們絕不能浪費,通常只有一萬二千呎菲林拍一部電影,然後要剪成九千五百呎的上映正本,有時候,拍板、NG鏡頭都可免則免。

問:不能將放映長度稍作縮短嗎?

答:以前的觀眾跟現在的不一樣,如果片長不超過九十分鐘,觀眾要喝倒采的。當時這種經驗,教我們學會了省儉,即使在中聯時期,拍攝要求比較嚴謹,也很少用超過兩萬呎菲林。

問:舊片中常出現「穿崩」鏡頭,例如收音咪的黑影入鏡、對白諗錯等,都沒有給剪掉重拍,也是因為要省儉嗎?

答:其中有兩個原因。第一是成本問題。第二是大牌演員的片期有限,尤其是一些紅伶,大多只簽三四天的約,所以如果是些小瑕疵的話,也只好由它,除非穿錯戲服、搭錯佈景等大問題。其實,最容易出窘子的對白,總是與銀碼有關的,因為現場也不容影察覺。還有這個收音咪影的問題,則永遠存在於我們的同步錄音拍攝之中,攝影師跟錄音師總是死對頭,因為攝影師總嫌收音咪吊得太低,錄音師則嫌吊得太高收音不清楚。

問:通常在什麼時候,才沖出毛片來,發現「穿崩」鏡頭?

答:毛片要等好一段時間才沖出來的,不像現在開工翌日就有毛片;所以我們只能看底片。其實,我們絕不會故意馬虎的,要知道一部電影有七百至八百個鏡頭,而拍攝時間一般只有十八、九個工作天,再多也不會超過三十天,算起來,即是一天要拍四、五十個鏡頭,跟現在一天可以只拍幾個鏡頭的情形不一樣。

問:以前的粵語片通常鏡頭較長,喜劇片也不例外;現在的喜劇片卻每以頻密的割切加快節奏。你們是否因為工作天有限,不想將鏡頭分得太多太碎?

答:不是的。其中有幾個原因。第一是到六十年代中後期,我們用的仍是MITCHELL攝影機,又重又大,要三個人侍候,不容易搞太多鏡頭的變化。第二是觀眾。以前的觀眾要求故事的來龍去脈交待得一清二楚,不習慣跳動得太快的情節和鏡頭。第三,我認為是要看有沒有割切的需要,我覺得須要強調某句對白或某個表情,以幫助推展劇情時,才割切成近鏡或細分鏡頭,否則,我喜歡讓演員較連貫地發揮演技。

問:你是組織「中聯」電影公司的中堅份子,可以談談「伶星分家」的情況嗎?

答:「伶星分家」是一個運動的口號。主要是我們一班以電影工作為正職的人,覺得不可能跟伶人合作拍電影,因為他們視電影為副業,每每只簽三、五天的片約,而且時間上又要求多方遷就,這跟我們的工作方式分歧太大,不過,當時也有一批導演是專門與伶人合作的。「中聯」主要由六位導演,包括李晨風、秦劍、王鏗、李鐵、珠璣和我,加上一批男女演員,集合六萬二千元為資本。幸好由執導的首部電影《家》(一九五三)算是成功,這個運動和拍好電影的決心可以繼續下去。「中聯」拍了四十四部電影就結束,原因頗為複雜。其一是一班股東本身是演員,在選角時難免有意見,而在選擢新人時,也造成一定阻力。於是到了後期,好些導演和演員都到外間拍片。算起來,「中聯」的電影差不多有一半是由我執導的(編者按:連合導在內共十七部)。

問:若說「伶星分家」,紅線女和馬師曾怎會加入「中聯」?

答:他們是較後期才加入成為股東的,因為實在也有好些伶人是認真拍電影,如林家聲、陳好逑就曾參加《寶蓮燈》的演出。

問:有一連軋幾部戲的經驗嗎?

答:沒有,我怕熬得太累的話,會影響工作,我一天不會拍超過兩組戲。但也會連睡覺的時間也沒有,如果要來回清水灣和荃灣華達片場之間的話,倒可以睡一兩個小時。

問:拍「中聯」跟其他公司的電影,在製作條件方面,有沒有分別?

答:我們中聯的股東,一律只收一半酬金,另外一半投資在製作上,所以製作比較認真,但另一方面,到外面拍片,可以有較多的收入,這也許是「中聯」解散的原因之一吧。

問:「中聯」好幾部大製作是集體創作的,實際的分工情形是怎樣的?為什麼這類大製作,多數是由你執導,如為伊秋水身後籌款的《後窗》(一九五五)?華南影聯的《豪門夜宴》(一九五九)你也有份....

答:舉《豪門夜宴》為例,是先由盧敦和其他編劇家提出故事,我們始集合起來提出意見進行修改,所以不算集體創作。到實際拍攝時,幾位導演分別負責不同的部份,我負責吳楚帆大屋的戲場,一共拍了二十多個工作天,其中幾位則只負責幾天的戲。事實上中聯一般所謂集體編劇,也都有專人執筆,只不過初稿完成後會集體討論。如果需要的話甚至加以修改。像《錢》(一九五九)這樣不列出編劇名字的情形,應該是不多見的。
至於任用我的原因,可能是公司認為我的名字在外埠市場有點號召力,賣片花較有把握吧,同時,也許我在公司的人際關係較為平均。

問:當時一般的劇本通常有多完整?

答:不同的編劇有不同的手筆,有些詳細得已分好鏡頭,也有些十分粗略,我見過一些劇本,在某些部份竟然寫著「對白演員自度」。大抵以對白劇本最普遍。程剛跟我合作最多,劇本比較完整。我認為導演對待劇本的態度,應是力求拍出超過它的百份之一百,而不是只求七八成;一個劇本好比建屋的藍圖,加工和修葺的工作是導演的責任。

問:一個劇本通常是怎樣產生的?是編劇主動找劇本賣主,還是電影公司或導演想到故事後,找編劇執筆?

答:前者較多,譬如程剛寫過不少電影故事給我,詳細得跟短篇小說差不多,甚至可以合訂出版單行本。編劇要賣劇本通常會先聯絡導演。

問:你拍過不同類型的電影,較喜歡那一類劇種?

答:我喜歡各方面都嘗試一下,發現有不喜歡的,也不勉強自己。譬如武俠片和歌唱片。但我拍「中聯」第一部歌唱片《寶蓮燈》(一九五六)時,也加進點創新的東西,就是以鑼鼓跟場配合演員動作,連錄音的歌唱聲帶一起收音,製造真正的粵劇效果,而不是一般的戲曲片,只是斷斷續續的加插歌唱聲帶。不過我較擅長的始終是懸疑和喜劇片,所以當時的人說我走希治閣路線,又說我是「喜劇聖手」。

問:你認為現在的喜劇電影跟以往有什麼分別嗎?

答:現在的喜劇電影比以前誇張,包裝也富麗堂皇得多,因為現在可以利用很多特技效果,飛車爆炸都是等閒,笑料方面,主要靠GAGS和PUNCH LINES,換言之,是靠出其不意的設計來製造喜劇感。還有的是現在有一批形象固定的惹笑偶象。總的來說,現在的喜劇較接近鬧劇,跟我拍的不同。粵語片中當然也有鬧劇,例如新馬仔和鄧寄塵都試過扮女人演出。但我認為太誇張、瘋狂的東西,實在很難令觀眾信服,我是搞「寫實主義」的,我喜歡拍真實的人物,特別是小人物,而且也較注重劇情的邏輯性和可信性。譬如在我其中一部電影中,黃曼梨飾演一個迷信的家姑,平日連媳婦將褲子掛高吹也不准,有一天,燈壞掉了,丈夫要妻子騎上肩膊,好將燈泡換過。他這樣一說,觀眾都笑了,因為我事先已埋好伏筆,也就是說,喜劇效果是由劇情帶動,合乎情理。我這樣處理,跟演員也是有關的,我用的演員大都沒有固定的喜劇形象,不能光靠外型扮相惹笑。

問:你的《好寃家》(一九五九)跟國語片《情竇初開》(一九五八)有相似的劇情,而《阿超結婚》(一九五八)跟國語片《誤佳期》(一九五一)也有雷同,《後窗》(一九五五)跟希治閣的《後窗》(一九五四)的關係更明顯,當時的粵語片抄襲國語片或西片的情形是否很普遍?

答:這樣的例子是不少的,不過,多數是由編劇取材。因為當時粵語片、西片和國語片有截然不同的觀眾,所以也不覺得有大問題。由程剛編劇的《後窗》是故意抄襲西片的,因為全港伶星都義務參加,只有這樣才可以讓各人有戲可演。我個人看西片是為了參考他們的技術、鏡頭調動等,劇情是次要。

問:你的電影著實比較同期的片子有較多的影機運動,鏡頭調度也較多變化,但當時的技術條件比外國的差很遠吧?


答:西片有很多值得借鏡的地方,所以在有限的條件下,也會盡量弄點特別的東西,這也許跟我貪玩的性格有關吧。土法泡製的技倆其實十分危險,要靠一點狠勁。譬如當時沒有CRANE,我想出了利用「燈橋板」(即縛掛水銀燈的長鋼板),將攝影師和影機綁在一端,另一端由數人用力按下推上,利用槓桿原理,拍上下移動的鏡頭。此外推軌也有困難,我們沒有軌道,只好用角鐵,既笨重又危險。又如果要拍駕車的場面,西片可以利用FRONT PROJECTION等方法,我們只能靠「粉筒」;粉筒是直徑十來呎的大圓筒,上面繪着景物,汽車不動,而背後將圓筒轉動,就會產生汽車行走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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