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8月20日 星期三

《百年孤獨》的寫作(下)


《百年孤獨》的敘述方式

無論是最平常的事情還是最有影響的事情,從很小的時候起就裝在了我的頭腦裡,因為那都是在我出生的地方和外祖父母撫養我的家中經常發生的事情。鎮子(注)和加勒比地區的任何一個村鎮一樣,房子是那些房子中的一幢,外祖父母跟鎮上的居民一樣迷信和輕信。但是對我來說這一切卻有一種神奇的命運:誰也不知道究竟是甚麼原因,外祖父母一夜之間就死了,白蟻已經把房子摧毀,鎮上一貧如洗,仿佛一陣破壞性的大風從那裡席捲而過。
我一明白甚麼叫故事——這事大概發生在我12歲的時候——我便知道在那場大規模的悲劇中存在著可以用來寫一部無所不能的長篇小說的材料。17歲的時候我想寫它,但是我很快就發覺,連我自己都不相信我所敘述的事情。我的最重要的問題是打破看來是真實的事物和看來是神奇的事物之間的界限。因為在我試圖表現的世界上,這種界限是不存在的。但是需要一種令人信服的調子。由於語調的可信性,使得不那麼可信的事物也變得真實可信了,並且不會破壞故事的完整性。此外,語言也是一個實質性的問題,因為真實的事物不會由於它是真實的事物而使人信服,而是由於講述它的方式。直到我生活了20年、寫了4本習作,才發現解決辦法就在問題的根子上:我必需像外祖父母講故事那樣進行敘述。也就是說,用一種無所畏懼的語調,用一種即使老天塌下來也不改變的平靜神情,任何時候也不懷疑所講述的事情,無論是最輕浮的事情還是最可佈的事情,仿佛那兩位老人知道在文學中除了自信以外沒有更自信的事情了。
此外,這種借助日常事物表現神奇現象的方法——這是騎士小說的偉大發現——有一個好處,就是同時也使我解決了語言問題,因為一次以一種方式講述的真實事物,每一次以同樣的方式講述時也是真實的。也就是說,必需用我外祖父母講故事的語言,簡單地講故事。拯救全部的詞彙和一種講述在我們生活的城市環境中已經過時的、幾乎永遠喪失的事物的方式,是一個非常艱巨的任務。應該無所顧慮地利用它們,甚至付出公民的一定勇氣,因為總是存在受傷害和有點不合時宜的危險。為了正視多情善感、虛假的情感、造作的舉止、道德上的騙局和駭人的歷史謊言——這一切在生活是真實的,在文學中卻不敢成為真實的——這樣的勇氣是必要的。有一個人非常值得我感謝。他對我說,《百年孤獨》的偉大之處不在於寫了它,而在於敢寫它。
《百年孤獨》具有不同的層次,我卻沒預料到。批評家們以這種方式讀它,律師們用另一種方式讀它,女傭人們也用自己的方式讀它。關於這部作品,存在著各種各樣的評論。帕科・卡米諾說:“這是關於一個多事的鎮子上的一個很古怪的家族的故事。”馬西爾則對記者說:“我正在讀《百年孤獨》。”
我所關心的是寫小說,而不是出版它。請記住歐內斯特・海明威的話:“整本書寫完後就像一頭死掉的獅子了。”我也是這麼想的。
這部小說是有點難以置信的。我如果不自衛的話,我就可能變成一架衰老的機器。我不允許我的朋友們談論這本小說。我記得在加拉加斯時,小說剛發表不久,激起了一陣爆炸性的熱情。我的朋友舉行了一次慶祝活動。我倒是參加了,但是我讓人寫了一張牌子:“禁止討論《百年孤獨》。”
想像的自由是可怕的。現實使想像變得理智起來。寓言的功能已經喪失。西班牙人在把作品變成神話後,這種功能就沒有了。

有一次我曾說,《百年孤獨》就像是我嵌在我以前的作品中的七巧圖的基礎。所以,關鍵的東西存在於早期的作品中。

注:指作者的故鄉阿拉卡塔卡鎮。

*原文來自馬奎斯的散文精選《諾貝爾獎的幽靈》(中央編譯出版社・朱景冬譯・2001年1月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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